这里笔锋一转,词人视线重回自身处境:“孤馆度日如年”,这一句又下重笔,极言孤独寂寞的环境里心情之不平静,以致度日如年。从黄昏日暮到深更夜阑,风清露冷,天气渐变,人声也已悄然。至此,情境又深一层。陇水关山是苦寒之地,风露清寒,月明夜静,柳永只身孤旅,深宵独坐。但见长空澄净,银河清浅,明月流光,心底那些绵绵情思竟恍然而至。他不禁遥想那些从前的流年往事,回首看看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在那功名未立时,自己曾流连徜徉于繁华巷陌与红楼香院,倚红偎翠,醉梦贪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今再回首时,惊觉岁月忽已晚。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孤独黯淡的驿馆中,风露深重的暗夜里,词人的眼前却忽然出现一片明亮的光色:“帝里风光好。”这是从他青春时代传递过来的亮光与暖色。那时在汴京城里的他正是青春年少,风流不羁。那个时候正是承平盛世,他那时是多么年轻潇洒,一如晚唐五代韦庄的“倚马立斜桥,满楼红袖招”。他与那些同样放浪不羁的“狂朋怪侣”们,成日里在罗绮丛中闻歌笑,倚红偎翠唱新词。然而,很快,这片光亮闪了一下便又消逝了:“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时光穿逝如梭,而今追忆起来,不禁悲从中来,往事恍惚如梦,烟水般飘忽迷茫的人生前程不知何时是尽头!此时此境,柳永似乎悟透了一些什么,那些功名利禄不过是人生羁绊而已,徒然使人日形憔悴!追忆那些如烟往事更是令人愁颜惨淡。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漏箭”为铜漏计时之物,随壶中水线升降移动。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此时稍感秋寒料峭。隐约间,传来了数声城头画角声,余音袅袅如轻烟一般消逝。词人柳永独坐窗畔,不觉天已微晓。熄了灯想睡去,却又“抱影无眠”,与自己的影子做伴更难以入眠?结句写尽伶仃独处的凄冷滋味,传神地勾画出一个愁肠百结的天涯倦客形象。
内心挣扎如柳永,一方面痛恨“名牵利惹”,向往那京城里的温柔乡,愿与心上人长相厮守。另一方面却又趋之若鹜,追逐不疲,“驱驱行役”。功名之于古代的读书人,就像穿上了传说中那双令人跳舞不止的“魔鞋”,起舞后就欲罢不能,只能在万般纠结中跳到人生最后一息为止。
这首词将羁旅情愁、身世之感写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后人视这首《戚氏》为柳永一生的缩影。是啊,在那个烟村水驿的孤独一夜,柳永心头百味杂陈,也许感到了人生的无限寒凉。
这一夜,柳永恍如过了一生。
皇祐元年(1049),年过六旬的柳永出任昌国州(今浙江舟山市)晓峰盐场使官,监督制盐。
现在他已不再是那个流连青楼歌馆、吟唱着“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翩翩少年。在舟山“煮海”的盐场,柳永在这里看的是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世界,亲自目睹了盐户的艰辛和痛苦。
北宋制盐主要有晒盐、煮盐两种,沿海地带一般煮海水为盐,俗称“煮海”。古老盐场里,春夏季节潮退之后的海涂上,一片片盐花在午后日光的晒照下白得耀眼。盐民把这些带白花的海泥刮下来,堆积成一个个“岛屿”。经过“风干日曝”,泥土中的水分渐渐蒸发了。再引海水把泥上的盐花溶解过滤成卤水。然后盐户还要深入虎豹出没的山林劈树砍柴,回来将这些盐卤水放到大锅里“晨烧暮烁”,煎到水干,最后制成了雪白的海盐。这如雪的海盐是盐民用辛劳和血汗换来的。
当面对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面露菜色的盐民,柳永感到十分震惊。他们上山砍柴,不论远近,不避虎豹,早出晚归,船载肩扛,运柴归来,他们又头顶炎炎烈日,忍受着火焰的炙烤,连脚下踩着的泥涂也在腾腾地冒着暑气。那些白花花的海盐是盐民们经历千辛万苦得来的。而这劳动的艰辛还不是主要的,盐民们的痛苦更在于官租私租的重重剥削。
面对这些为妻儿老小的生活而奔波劳碌的盐民,作为一个自幼熟读儒家圣贤经典的读书人,仁者应有的恻隐之心,肩担道义的责任感都让柳永不能冷漠视之。他终于从风花雪月中走了出来,写出了一首直面现实、痛快淋漓的七言诗——《煮海歌》:
煮海之民何所营,妇无蚕织夫无耕。
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煮就汝轮征。
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
风干日曝咸味加,始灌潮波塯成卤。
卤浓碱淡未得闲,采樵深入无穷山。
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山去夕阳还。
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
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成雪。
自从潴卤至飞霜,无非假贷充餱粮。
秤入官中得微直,一缗往往十缗偿。
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
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
鬻海之民何苦门,安得母富子不贫。
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广皇仁到海滨。
甲兵净洗征轮辍,君有馀财罢盐铁。
太平相业尔惟盐,化作夏商周时节。
诗中对穷困劳苦的亭户盐民充满了同情,对盐民的艰辛劳作和困苦生活有完整而详细的描述。在诗末,柳永认为关键在于要对海滨之民减轻赋税,推广朝廷恩泽。国家不再发动战争,减少军费开支,减免盐民赋税。柳永寄希望于朝中当权的宰相,像《尚书·说命》所说,治国就像烹饪,宰相即为调味的作料,“若作和羹,尔惟盐梅”。认为只要宰相能够仁爱待民,恢复“三代治世”是指日可待的。那时,盐民便能安居乐业了。
在这首诗里,柳永不再是人们心目中那个风流才子,更近于忧国忧民的诗圣杜甫。这篇同情劳动人民疾苦的《煮海歌》,颇似杜甫的《兵车行》、《石壕吏》或是白居易的《卖炭翁》,体现出读书人为民请命的良知与儒生本色,使柳永无愧于一名“时代的歌者”。
元代冯福京《大德昌国州图志》把柳永列入名宦之中叙述,《余杭县志》中《名宦》也载:“柳永字耆卿,仁宗景祐间余杭令,长于词赋,为人风雅不羁,而抚民清静,安于无事,百姓爱之。”可见,柳永为官确能关心民生疾苦,从而博得了百姓的爱戴。
皇祐五年(1053),柳永在仕途坎坷、穷愁潦倒中离开人世,终年约六十七岁。
在词的发展史上,柳永是个里程碑。
在柳永之前词坛多小令而极少长调慢词,不过是士大夫们的歌筵舞席之消遣。在宋朝初期的半个多世纪,词几乎是处于停滞状态。据《碧鸡漫志》记载:“四五十年间,词作者不过十人,词作仅存三十三首。”直到11世纪上半叶柳永等词人先后登上词坛之后,从根本上改变了唐五代以来,词坛上小令一统天下的格局,宋词开始逐渐步入辉煌。祝穆《方舆胜览》卷十引范缜的话说:“仁宗四十二年太平,缜在翰苑十余载,不能出一语咏歌,乃于耆柳词见之。”
小令的体制短小,一首多则五六十字,少则二三十字,容量有限。而慢词的篇幅较大,一调少则八九十字,多则一两百字。慢词篇幅体制的扩大,相应地扩充了词的内容含量,也提高了词的表现能力,使慢词与小令两种体式平分秋色,齐头并进。这点是非常了不起的,可以说,没柳永的创新开拓,后世的苏东坡、辛弃疾等所取得的成就是无法想象的。
在两宋词坛上,柳永是创用词调最多的词人。他现存213首词,用了133种词调。而在宋代所用八百八十多个词调中,有一百多调是柳永首创或首次使用。现在,最有代表性的两种词谱当推清代万树编的《词律》和清代康熙敕撰的《词谱》,每一种中都有这样的说明:“此调唯耆卿有之,他无可考。此调只有此词,无别词可校。”
有人说,词从晚唐五代时开始诞生、成长,到温庭筠那里开始成为文人词。到了北宋柳永手中才真正成熟起来。柳永以他的文学音乐天才和毕生精力心血,将宋词发展定型成为一种真正成熟的文学体裁。张端义《贵耳集》卷上引项平斋之语也说:“学诗当学杜诗,学词当学柳词。”将柳永的地位与唐朝诗圣杜甫相提并论,可谓称赏无以复加。
所以有人戏称:“宋词这锅饭,是温庭筠生了火,是柳永把它煮熟的。”
应当说,柳永词的由俗化雅,柳永这一人格形象的出现,与大宋王朝的社会经济文化转型是有关系的。北宋商品经济繁荣发达,商人市民阶层崛起,他们的生活态度和审美趣味深刻影响了时代的文学审美风尚。
关于柳永和他的词,历来评价不一。当时的词坛“雅文化圈”不太认可柳永的词,认为他的词出语俚俗,浅近卑俗。与柳永同时代的另一大词人张先讥诮柳词“语意颠倒”。严有翼在《艺苑雌黄》评柳词是:“大概非羁旅穷愁之词,则闺门淫蝶之语。”王灼的《碧鸡漫志》认为柳词有“野狐涎之毒”:“尝以比都下富儿,虽脱村野,而声态可憎。”
当时的词坛领袖晏殊就对柳词有些不以为然。据张舜民《画墁录》记载:柳三变既以词忤仁宗,吏部不敢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针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
但是,柳永词的艺术影响力却是公认的。与晏殊相比,另一文坛巨星苏轼却是另一种胸怀。赵令畴《侯鲭录》卷七引苏轼语评价:“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之‘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
苏东坡曾经老是和柳永比:“我词何如柳七?”“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他总是忘不了柳永。可见苏东坡对柳永的词相当重视。他不赞成柳永格调淫靡一类的词,却认为柳永的《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于诗中不减唐人高处。既然苏东坡看到了这一点,他自己所开拓出来的“天风海涛”之曲也未必不受柳永词的启发。柳永词的开阔博大影响了苏东坡,苏东坡开拓发展为独树一帜的豪放风格词派。而柳永词中铺陈叙述的手法影响了周邦彦,周邦彦开拓为新的词作风格。
苏东坡在翰林院时,曾问一幕僚,自己的词与柳词有何区别。幕僚回答:“柳词只好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儿手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而学士之词则必须由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哈哈大笑。可见,东坡是豁达的,也是清醒的。
柳永在当时“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的盛况,已代表了他词作的风靡程度,可见其并不缺少知音。据说宣和年间,有个叫刘季高的人,曾经在相国寺吃饭时和人谈论柳词,大肆诋毁,旁若无人。有一个老太监听见了,默然起身,徐徐取出纸笔,跪在刘季高面前请求说:“您以为柳词不好,何不自己作一篇给我看?”刘季高哑口无言,这才知道大庭广众间不宜轻论柳词是非,可见柳永的拥趸直到北宋末尚绵延不绝,也可知批评他的人,无论怎样,也是承认他的作品是难以胜过的。据《后山诗话》记载,宋仁宗其实也是很欣赏柳永词的。柳永的每一首新词出来,立即都能传入禁中,仁宗皇帝赵祯常常酒后命宫女们演唱消遣。
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转引宋人评价柳永词《戚氏》:“离骚寂寞千载后,戚氏凄凉一曲终。”以《离骚》来比柳词,可谓推崇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