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与你相遇在素锦华年(宋词四公子的词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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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生如夏花之白衣卿相柳三变(3)

“想娇魂媚魄非远,纵洪都方士也难寻”二句:用唐玄宗与杨贵妃的传说为典,写歌女撒手一去,纵然是有神通的方士也难招回她的娇魄媚魂。《杨妃外传》载:“方士杨幽通自云有李少君之术,上皇(唐玄宗)命致贵妃神,出天界,没地府,求之不见。东绝大海,跨蓬、壶。有洞户,署其门曰‘玉妃太真院’。”竟致贵妃之神。白居易《长恨歌》有诗句:“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展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望断处、杳杳巫峰十二,千古暮云深。”“巫峰十二”即巫山十二峰。这里是说歌女之死犹如神女一去再无消息。这首词写出了对佳人香消玉殒的伤感与惋惜。

留不得。光阴催促,奈芳兰歇,好花谢,惟顷刻。彩云易散琉璃脆,验前事端的。

风月夜,几处前踪旧迹。忍思忆。这回望断,永作终天隔。向仙岛,归冥路,两无消息。

——《秋蕊香引》

这首词里,柳永以“芳兰”和“好花”比喻歌女生前的美貌丽质,以彩云之易散与琉璃之易碎比喻歌女生命的脆弱。“这回望断,永作终天隔。向仙岛,归冥路,两无消息。”字里行间流露出深深哀痛和同情。

柳永的这些词里有一种市井特有的人间烟火气,有着温暖与关怀的明亮底色,以及特有的人性温度与热力。那些关切和同情在柳词中一如井水般清明澄澈,汩汩流淌,一路而来,沁人心脾。

就这样,柳永以一支风流词笔成为大宋年间最走红的词坛巨星。人称:“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

二十三、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

也许是因为这首词曾经选入了中学课本,如今读来自有一种浪漫青春的遥远回忆。当年打动我们年少情怀的,是这首词中流露的缠绵柔情,是那种朦胧的伤感情调,是那种低徊不尽的风情。

一个深秋的傍晚,北宋京都汴梁(今河南开封)郊外,寒蝉声、长亭晚、清秋节、骤雨初歇,充满了深秋的况味与离情别绪。一场深秋急雨洗去了白日的溽热与风尘,雨后空气中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氤氲迷蒙中的斜阳如梦,橙色的光芒投射在杨柳边的长亭外,落叶萧萧,芳草寂寂。

此时,白衣浪子柳永正在与一位美丽温柔的女子依依惜别。黄昏时分的长亭显得昏昧不清,余晖将他们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到地上。一阵急雨刚刚过去,蝉声四起,凄切而哀婉。两人在帐中饮酒话别,却都默然无语,没有畅饮心绪。此时的寒蝉凄鸣听来好像在为他俩伤别而哭泣。正难分难舍之时,河边却不时传来船家催促的喊声:“快上船吧,要开船了!”

两人不得已徐徐站起,移步出帐外。此刻真的要分手了。他们执手相拥,泪眼矇眬,心中自有千言万语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想到此去南方楚地,千里迢迢,烟波浩渺,那夜暮沉沉的楚天一眼望去竟是空阔无边。江水逶迤,暮云低垂,桨声低沉。船开了,人去了,渐行渐远。痴情女子岸边伫立,含泪挥手,一直目送那兰舟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暮霭里。天际苍茫,有谁知晓别去后的归期?

自古以来,有情人最伤感的时候就是离别分手之际。更何况又逢这最是萧瑟冷落的清秋时节,让人心头更是难以承受。谁又知道今宵酒醒时身在何处呢?怕是只在那杨柳岸边,眼前只有那清冷的晨风和天边一钩残月了。这一去就是长年分别,有情人再难重聚。即使有良辰好景也如同虚设。纵使我心头有千种心绪、万般愁情,又向谁去倾诉?!

《雨霖铃》词牌取自盛唐时期旧曲。据说安史之乱时,唐玄宗避地蜀中,于栈道雨中闻铃音,怀念起杨贵妃来,“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明皇杂录》)。但在词史上,双调慢词《雨霖铃》最早的作品就是柳永的这首。

一个人如果偶尔把目光放逐于宋朝岁月,那么一定逃不过宋词里那些清风冷月的无声熏染;一定会流连于柳永笔下的那些风月浓情与寂寞感伤。这“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便是令人无限怀想的好句子。这宋朝的清秋、月色、杨柳,好似一帧清丽落寞的工笔风景画。想象一下吧:

宋朝的一个月夜里,白衣书生柳永醉意矇眬,斜卧在一条小舟上。江天苍茫,月色如霜,耳畔只听见船家的桨声欸乃,这书生却沉醉在一场甜蜜而忧伤的长梦里,离别时恋人的泪迹与吻痕犹在,而那佳人的倩影和笑涡又出现在他的梦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清澈的笑声在波光桨影间叠闪梦回。一阵清寒夜风吹过,眼前却只剩空茫月色,苍凉的草树山影。身处陌生的风景里,小舟在蜿蜒的河道上穿行。清晓的风吹来了远方田野与河流那种湿润的芬芳,一轮凄凉的残月垂至天际。

故都的蝉声呢?暮色中的长亭呢?还有伊人无语凝噎的深情呢?都远去了,恍同隔世。唯有两岸的杨柳枝条在清风中摇曳着忧伤的气息。沉浸在这样的思绪里,柳永茫然不知归途。许浑《谢亭送别》有云:“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那种失落和迷茫庶几近之。

这三句本是想象今宵旅途中的况味,词人酒醒梦回却只见习习晓风吹拂萧萧疏柳,一弯残月高挂杨柳梢头。整个画面充满了凄清的气氛,客情之冷落,风景之清幽,离愁之绵邈,完全凝聚在这画面之中。

这首《雨霖铃》被称为宋金十大名曲之一,也堪称是柳永词的代表作。

这首词中那位与柳郎“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女子是谁呢?

柳永其人在《宋史》中无传。众多宋人笔记中的记载也只是小说家言,但也可以大略地窥见柳永的感情生活。明代冯梦龙所著《喻世明言》里有一篇《众名姬春风吊柳七》所载甚详。

柳永宦游江浙时,江州有个当红歌女谢玉英平生最爱唱柳永的词。柳永时任余杭县令,途经江州在歌楼舞馆里结识了色艺俱佳、美貌温柔的谢玉英。在她的闺房里,柳永见到书案上有一册《柳七新词》,都是她用娟秀的蝇头小楷一笔一笔抄录的。柳永见了十分感动,与谢娘的一番晤谈也是十分投机,于是心底认定她是个红颜知己。激动之下,便握了她的纤纤素手表白了自己的一番爱意。谢娘也深为所动,发誓从此闭门谢客以待柳郎。

临别时,柳永与谢娘依依不舍,两情缱绻。柳永在余杭任上三年,始终未忘与谢玉英之约。任满回京时,他专程到江州与她相会。不想那谢玉英居然又接新客,陪人喝酒去了。柳永心里十分惆怅,于是便在花墙上赋词一首,述三年前恩爱光景,又表今日失约之不快,最后道:“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赋,试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谢玉英回来后,见到柳永词,叹他果然是多情才子,自愧未守前盟,就卖掉家私赶往东京寻柳永。

几经周折,谢玉英在东京歌女陈师师家找到了柳永。两人久别重逢,种种情怀难以诉说,于是便再续前缘。谢玉英就在陈师师东院住下,与柳永如夫妻一般生活。后来柳永出言不逊,得罪朝官,仁宗罢了他的屯田员外郎一职。从此,柳永出入青楼舞馆,衣食都由歌儿舞女们供给,只求他赐一词以抬高身价。他也乐得以填词为业,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

柳永尽情放浪多年,身心俱伤,晚年居名妓赵香香家。一日,赵香香在家做了个白日梦,梦见一黄衣吏从天而下,说:“奉玉帝意旨,《霓裳羽衣曲》已旧,欲易新声,特借重仙笔即刻便往。”柳永醒来,即要沐浴更衣,对赵香香说:“适蒙上帝召见,我将去矣。各家姐妹可寄一信,不能候之相见也。”言毕,瞑目而坐。香香视之,已死矣。一代词魂就这样飘然而去。

他既无家室,也无财产,死后无人过问。谢玉英、陈师师一班名妓念他的才学和情痴,凑了一笔钱为他安葬。谢玉英曾与他拟为夫妻,为他戴重孝,众妓都为他戴孝守丧。出殡之时,东京满城歌妓都来了,半城缟素,一片哀声,这便是“群妓合金葬柳七的佳话”。谢玉英痛念夫君,哀伤过度,两个月后便死去。陈师师等念她情重,葬她于柳永墓旁。

有道是:“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绍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冯梦龙以小说笔法写的这段柳永与谢玉英的情爱故事,其实都源自宋人笔记。在宋人罗烨所著《醉翁谈录》丙集卷之二《花衢实录·柳屯田耆卿》中,有这样一则《柳耆卿以词答妓名朱玉》:

“耆卿初登仕路日,因谒福之宪司,买舟经南剑,遂游于妓者朱玉之馆。朱玉云:‘素闻耆卿之名。’倾意已待之。饮数日。偶值太守生辰,朱玉就耆卿觅庆寿之词。耆卿乃作词与之。及贺,太守闻朱玉所讴之词,大悦,厚赏之,乃询其作词之人。朱玉以柳七官人答之。太守谓朱玉曰:‘见其词而想其人,必英雄豪杰之士,宜善待之。’朱玉自是与耆卿恩爱愈恰。及耆卿解缆东去,临别,朱玉约以归日为款。及柳耆卿归,再访之,恰值朱玉有迎迓之役。柳意默默,遂书一小词于花牋之上以寄之。词名《西江月》。”

同时,在宋代皇都风月主人编的传奇小说集《绿窗新话》卷上《柳耆卿因词得妓》中也有这样一段描写:“柳耆卿尝在江淮,惓一官妓。临别,以杜门为期。既来京师,日久未还,妓有异图,耆卿闻之怏怏。会朱儒林往江淮,柳因作《击梧桐》以寄之,曰:‘香靥深深,孜孜媚媚,雅格奇容天与。自识伊来,便有怜才心素。临歧再约同欢,定是都把身心相许。又恐恩情易破难成,未免千般思虑。近日书来,寒暄而已,苦没忉忉言语。便认得听人教当,拟(把)前言轻负。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试与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妓得此词,遂负媿,竭产,泛舟来辇下,遂终身从耆卿焉。”

可见,冯梦龙笔下的那些故事情节倒也不完全是向壁虚构,而是有野史为证的。

柳永人生的这一次沉沦,可谓是历史上最精彩的沉沦。人生仕途上的不幸,却成为文学诗词史上的大幸。柳永一生精神上可谓极其富有,尽管他穷得死后连丧葬费用都没有,却留下了华美无双的辞章和一片旖旎深情。

天地茫茫,人生几何?如果能寻遍世间百媚千红,得其所爱,柳永也算无怨无悔了。即使在这杨柳岸晓风残月,不知酒醒何处又有何憾?继柳永之后,我们看到了不少才子在默默地走着这条道路,并且学着柳永的口吻,以“风流浪子”自夸。董解元就称:“秦楼楚馆鸳鸯幄,风流稍是有声价”;关汉卿也唱道:“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他们都是柳永的同道知己。

二十四、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八声甘州》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柳词。

书剑飘零,孤旅天涯,词句中仿佛听得到浪子柳永的呼吸和心跳,仿佛看到了他凭栏远眺时的忧郁眼神。

《甘州》原是唐人边塞曲之一,声情激壮。如今所传的《八声甘州》,因全调共八韵,故称“八声”。这首柳词中的名篇融写景、抒情为一体,语浅而情深,堪称抒写离愁别绪的诗词上品。

暮雨潇潇,洒遍大江两岸,也洗净了清秋时节的万里长空。西风渐紧,带来阵阵寒意,关河冷落,残阳正照在楼上。四处红花凋零,绿叶衰谢,春日物华渐渐地都凋零了。只有长江水,永远这样无言无语地向东奔流。

实在不忍心登上高楼,眺望那渺茫遥远的故乡,归思一发即难收。叹息这些年来漂泊江湖的行踪,为什么苦苦地长时间客留异乡?想那美丽的心上人正在妆楼抬头凝望,多少次错把远处驶来的船当做游子归来。唉,她怎么知道我此时正独倚栏杆,这样凝眸望远,愁思深重!

一篇柳永的《八声甘州》读罢,总会让人陷入伤感的愁思。“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事实上,最初被这首词所吸引便是这个清新如画的开头,一下子就将人带到了暮雨潇潇、江天苍茫的秋日雨境里。

想象那宋代的才子词人柳永一袭青衫,登楼望远,只见那暮雨洒满江天,水天茫茫,经过一番雨洗的清秋景象分外清新湿凉。“秋”本是一个季节,一种时令,并非实物,更是无法去“洗”。但慧心的词人却以一个“洗”字,将“秋”化虚为实,让人感到秋之清冷是由暮雨洗出来的,于是那雨后秋景的清新爽朗呼之欲出,如在眼前,仿佛可触可亲。

这短短十三个字中,倒有六个字是三点水的偏旁,加上一个“雨”字,更觉满纸是氤氲迷蒙的水雾。后来每逢森冷湿润的雨天,我在街头望着空阔苍茫的雨中楼林和江对面的远山,总会想起柳词里的这一句。特别是一个“对”字,已写出登临纵目、望极天涯的境界,将人与自然、与这大千世界、与宇宙万物的主客关系点得很透彻。是王国维先生所说的“有我之境”。同时,开篇用一去声“对”字领起,发腔即已警动听众,如弹词开篇的一声拍板,戏剧人物出场前的亮嗓,又妙在体现了观景的角度,暗藏登楼凭栏远眺之意作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