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与你相遇在素锦华年(宋词四公子的词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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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生如夏花之白衣卿相柳三变(2)

“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无那”指无可奈何。无奈啊,只恨那薄情郎一去音讯全无,连书信也不捎回一个。

原来如此,情郎远走,闺中人感到了寂寞无聊。上片写春天以来思妇没精打采,疏懒厌倦的情绪和神态。下片则写她的所思所想和心理活动。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恁”意为这样,如此。早知如此,悔当初没把他的马鞍紧紧锁住,让他留在自己身边。

“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让他坐在窗明几净的书房里,给他些纸张笔墨,督促他终日苦读,温习功课。“鸡窗”代指书房。“蛮笺象管”是指读书写字的纸和笔。“蛮笺”是古代蜀地产的彩色笺纸。“象管”指象牙做的笔管,代指毛笔。

“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终日与他形影不离,谁也不抛弃不躲避谁,闲下来我手拈着针线,陪在他身边说说话,与他相依相伴。“镇”指终日,整天。

“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就这样,我们一起过着静谧、温馨的生活,那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孤独寂寞中虚度青春年华。

世人皆言烟花女子水性杨花,而在柳词中她们却是一群多情专情的女子,执著地追求爱情、自由与幸福。她们一旦爱上某个男子,就会付出真情甚至到痴情的地步。词中这位女子不见情郎的音信,竟无心梳妆打扮,就连那迷人春色在她眼里也是“惨绿愁红”,真可谓“良辰美景虚设”了。她还天真地以为锁住情人的马鞍,即可留住情人的心,然后恩恩爱爱地过日子。这种真实而细腻的心理活动,正是心思细敏的柳永才能体验得出来。

是啊,走了很久的路,天涯归来的柳永终于倦了。天空很蓝,风很轻盈,阳光下的伊人比阳光还灿烂。她当风穿针引线,他就坐在身旁什么也不做。和她一起,就这样垂垂老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偶尔,他拾起那枚掉落地上的针,笑着对女子说:“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她却低头一笑,脸上一抹晕红。春日的阳光在这时很是暖和,一种对人间日常生活的温馨感动顿然充溢心间。

这首词以通俗直白、不事雕琢的俚俗家常口语,写出了闺房生活细节和女子爱恨交织的复杂心态,极富朴素生动的人情美,弥漫着真实淳朴的都会市井风情。

词中的那句“针线闲拈伴伊坐”还引发过一些争议。宋代词坛领袖晏殊就不以为然。据宋人张舜民《画墁录》载:“柳三变既以词忤仁庙,吏部不放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

此事说的是景祐元年(1034),快五十岁的柳永终于中进士任了个低级官吏。后来任职期满想改任京官,于是他便拜访宰相晏殊。晏殊是有名的伯乐,慧眼识才,当年曾向皇帝推荐出身寒门的范仲淹、欧阳修。他也读过柳永的诗词,立即客气地接见了他。闲谈中,晏殊正襟危坐,和颜相问:“听说贤俊最近写了不少曲子词。”

柳永应答道:“是的,就像晏大人一样喜欢写些曲子词?”

晏殊听了心中不悦,面有愠色:“晏某虽然也写词,但从不涉低级卑俗,如那些‘针线慵拈伴伊坐’之流!”

柳永听了无言以对,只得默默退下。

为什么同是作曲子词,晏殊却会认为他们之间有着本质的不同,不愿与柳永为伍?

那句“针线闲拈伴伊坐”中,所表达的是一个朴素又真实的日常生活场景,是一种细碎片段的温暖感受。显然在这里,柳永注重内心情感的真实性,把女性放在彼此平等的感情认同上。柳永这种注重把日常生活中的朴素温情作为人生的重要支点,而不是“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点上,晏殊是很不认同的。所以,偶尔儿女情长,是文人的风流;而将情感生活作为人生的恒态,甚至作为一种信念和追求,在当时的士人看来就是沉溺和堕落。柳永在这一点上成为文人士大夫群落中的异类。

其实,柳永从小接受的是一整套儒家教育,以博取功名为人生取向。只是仕途蹭蹬,怀才不遇,把柳永完全逼进了烟花柳巷。柳永词中所说的那种偎红倚翠、浅斟低唱的生活方式,后来真的都一一实现了。

据宋人罗烨《醉翁谈录》丙集卷二记载:“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可见他和青楼女子们的交游十分广泛。柳永对此在词中也有过描写:“迁延,珊瑚筵上,亲持犀管,旋叠香笺,要索新词,殢人含笑立尊前。”她们纤柔的指尖曾轻抚过柳永的额发,柔软的身体温暖过他的心。浅斟低唱里,他让失落的泪水痛痛快快地滑过脸庞,那红袖里纤纤素手会轻轻为他拭去。而柳永也在她们的温情抚慰中得到了极大的心理安慰,也得到了创作灵感。

歌女们和柳永的互动亲密融洽,组成了一个以浪子柳永为作词编导,一群歌儿舞女为演员、歌手的才子佳人组合,红透了大宋汴京的半边天。柳永曾自豪地说“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

在柳永词中,出现过的歌女名字就有心娘、佳娘、虫娘、酥娘、秀香、英英、瑶卿等,如《木兰花》四首中即有:

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

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妒。

玲珑绣扇花藏语。宛转香茵云衫步。

王孙若拟赠千金,只在画楼东畔住。

佳娘棒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

金鹅扇掩调累累,文杏梁高尘簌簌。

鸾吟凤啸清相续。管裂弦焦争可逐。

何当夜召入连昌,飞上九天歌一曲。

酥娘一溺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

几多狎客看无厌,一辈舞童功不到。

星眸顾指精神峭。罗袖迎风身段小。

而今长大懒婆娑,只要千金酬一笑。

《西江月》中也有:“师师生得艳冶,香香于我情多。安安那更久比和。四个打成一个。”

描绘她们美貌身材的词句更是比比皆是:“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斗百花》)、“层波细翦明眸,腻玉圆搓素颈”(《昼夜乐》)、“天然嫩脸羞蛾,不假施朱描翠,盈盈秋水”(《尉迟杯》)等等。而这种绮丽浮艳的生活场景在他的词作中经常出现:“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曲玉管》)、“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戚氏》)、“追思往昔年少,继日恁,把酒听歌,量金买笑”(《古倾杯》)、可见,他是深深沉溺在“偎红倚翠”的生活之中了。茫然中,是这些。沦落风尘的女孩子走过来扶住了他的肩头,牵住了他的双手,慰藉他那一颗失落惆怅的心灵。

其中,虫娘最让柳永情动,他在《木兰花》第三首中是这样描绘意中人的:

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

香檀敲缓玉织迟,画鼓声催莲步紧。

贪得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

坐中少年暗销魂,争问青鸾家远近。

虫娘的举止温润可亲,千娇百媚。每次翩翩起舞时总是炫出自己的美丽舞姿。她纤细优雅的玉指随着舒缓的歌板声慢舞,轻盈如飞的舞步紧紧随那急促的画鼓声。她总是博得少年们的爱慕和喝彩,舞曲终了却还情意未了。虫娘和那“坐中少年”一见钟情。虫娘心慕那台下“坐中少年”,故而“曲终情未尽”。如此这般绝妙女子,少年自然也是“顾盼”、“销魂”于虫娘的美妙“风韵”,不时“争问”虫娘“家远近”。这“坐中少年”中间大概少不了柳永吧。这大概是柳永和虫娘初见时的情形。与柳永同时代的词人杜安世一首《浪淘沙》也提到了虫虫:

帘外微风。云雨回踪。

银灯尽冷锦帐中。

枕上深盟,年少心事,陡然成空。

岭外白头翁。

到没由逢。一床鸳被叠香红。

明月满庭花似绣,闷不见虫虫。

可见这虫虫确是有一番迷人的温婉风韵。柳永感到自己是第一眼就看上了虫娘,感觉虫娘最与自己情投意合。他后来决心再次应试,与虫虫有过一番约誓:

雅欢幽会,良辰可惜虚抛掷。每追念、狂踪旧迹。长只恁、愁闷朝夕。凭谁去、花衢觅。细说此中端的。道向我、转觉厌厌,役梦劳魂苦相忆。

须知最有,风前月下,心事始终难得。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以初相识。况渐逢春色。便是有、举场消息。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

这首《征部乐》词就是柳永应试前为歌女虫虫所作。柳永在词中絮絮叨叨地告诉虫虫,马上就有举场的消息了。一旦有幸高中进士,弄个一官半职的,他就和虫虫终生相守、再不分开了。“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以初相识”、“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其缠绵呢喃之状,颇有韩愈所谓“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的情态。这里的“虫虫”即是《木兰花》其三中的“虫娘”,她和柳永感情最好,甚至一度情热到谈婚论嫁的程度。

柳永还有一首《集贤宾》又写到了虫虫: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被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近来云雨忽西东。诮恼损情悰。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争似和鸣偕老,免叫敛翠地啼红。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始终。

柳永眼里的虫虫是“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自然有比虫虫更为风流美貌的,而具有雅态的却极为稀少。“雅态”是虫虫的特质。这种“雅态”,源于品格和志趣的高雅,全然不像是风尘中的女子。柳永之所以爱慕虫虫正由于此。

在这首词里,柳永讲到了最令他心有所属的就是虫虫,甚至动了“争似和鸣偕老”、“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始终”的念头。“官称”虫娘换成昵称“虫虫”,隐示着柳永对虫娘的感情也发生了微妙变化。从与虫虫“偷期暗会,长是匆匆”来看,柳永困居京都,经济来源窘迫,因而与虫虫聚会只能是偷偷幽会,而且来去匆匆。因此他希望与虫虫过一种鸾凤和鸣、白头偕老的正常夫妇生活。“敛翠”,翠指翠眉,敛眉乃忧愁之状;“啼红”,红即红泪,指女子伤心时落下的泪。虫虫匆匆相会时“敛翠啼红”,盼望柳永让她能过上正常生活。柳永就提出“眼前时、暂疏欢宴”,彼此疏远一些,劝慰虫虫不要忧心忡忡,请相信他的盟誓。他将来要“作真个宅院”,只有到了那时,才能使他们的感情有始有终。

有人说,宋词是上天赠给多情女子最动听的情话。柳永的词尤其如此。其实,不只是对虫娘,那些“小楼深巷”、罗绮丛中的歌女们也深深爱慕柳七的才华与真情,有道是:“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因为柳永理解她们的心,同情她们的遭遇。

秋暮,乱洒衰荷,颗颗真珠雨。

雨过月华生,冷彻鸳鸯浦。

池上凭栏愁无侣,奈此个单栖情绪!

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

这首《甘草子》就是一幅绝妙的仕女图。秋天的黄昏,暮雨洒在残荷枯叶上,跳珠四溅,有如粒粒珍珠。雨后的夜空升起月亮,鸳鸯水池里一片空寂冷清。在池边凭栏而望的女子感到了寂寞无聊。于是在那金笼边调教鹦鹉,让它学粉郎曾经说过的话。

《金粟词话》云:“柳耆卿‘却傍金笼教鹦鹉,念粉郎言语’,《花间》之丽句也。”柳永这首词很有花间派风格,语辞艳丽,各是异彩,如“真珠”、“月华”、“鸳鸯”、“金笼”、“鹦鹉”等皆具辞彩。结尾二句别开生面,写出新意:“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

细细品来,词中的相思表达真是委婉含蓄。明明是这女子念念不忘“粉郎”和他当初的“言语”,词里却写她调教鹦鹉学着念。而鹦鹉学舌声声中益发让她心中凄然。粉郎不来相陪,倒是这个聒噪的鸟儿天天陪在身边。鹦鹉口中学那粉郎的言语,也许聊慰相思之苦。那些言语又是些什么话儿呢?想必是最让她动心的那些最可心、最让人心热的话儿吧。

可见,柳永写这些女子情思十分细微传神。

对于不幸的歌女之死,柳永也会写词相悼:

花谢水流倏忽,嗟年少光阴。有天然、蕙质兰心。美韶容、何啻值千金。便因甚、翠弱红衰,缠绵香体,都不胜任。算神仙、五色灵丹无验,中路委瓶簪。

人悄悄,夜沉沉。闭香闺、永弃鸳衾。想娇魂媚魄非远,纵洪都方士也难寻。最苦是、好景良天,尊前歌笑,空想遗音。望断处、杳杳巫峰十二,千古暮云深。

——《离别难》

“花谢水流倏忽”比喻光阴易过,青春易逝;用“蕙质兰心”形容歌女的优雅气质;用“美韶容何啻值千金”说歌女美貌;用“翠弱红衰,缠绵香体”写歌女被病魔缠扰;用“算神仙五色灵丹无验”,说药石治疗无效。

“中路委瓶簪”一句暗喻歌女生命的夭折。“中路”,半路。“委瓶簪”,隐喻去世。《诚斋杂记》载:“吴淑妃展兴碛面,玉簪坠地而折,已而夫亡。父欲嫁之。誓曰:‘玉簪重合则嫁。’后见杨子冶诗。心动,启奁视之,则簪已合矣,乃嫁之。”这里反用此典,意思是神仙丹药也难以救治,因为在半途已经亡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