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记曾陪燕游。酬妙舞清歌,丽锦缠头”,当年燕游饮宴,清歌妙舞,欢场行乐一掷千金。所谓“丽锦缠头”是指“旧俗赏歌舞人,以彩锦置之头上,谓之缠头”,就是指以精美的锦缎赏给自己喜欢的歌女。白居易《琵琶行》云:“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这是少游在追忆往日游宴于青楼歌馆的美好之景。“殢酒为花,十载因谁淹留?醉鞭拂面归来晚,望翠楼帘卷金钩。”少游淹留扬州多年,纵马冶游,带醉晚归,而那佳人正在翠楼上卷帘守望……“佳会阻,离情正乱,频梦扬州”,少游此时正远谪他乡,遥想往日扬州城里的风流岁月,美好佳期被时空所阻隔,梦和现实的巨大反差更使词人深感失望和痛苦,当年的扬州往事频频重现在梦中。
另有一首《满庭芳》从词意看与《梦扬州》十分相似:
晓色云开,春随人意,骤雨才过还晴。古台芳榭,飞燕蹴红英。舞困榆钱自落,秋千外,绿水桥平。东风里,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
多情。行乐处,珠钿翠盖,玉辔红缨。渐酒空金榼,花困蓬瀛。豆蔻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凭栏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
破晓前一阵急雨,拂晓时分已是雨后初晴,真可谓是“春随人意”。古台亭榭旁,“飞燕蹴红英”。燕子在花树间飞来跃去,足尖频频踢下一片片落花,眼前落英缤纷。一个“蹴”字,仿佛写出燕子的飞跃蹬踏之态,生趣盎然。“舞困榆钱自落”,写风摇榆树不止,串串榆荚在风舞过后悄然坠落。“秋千外,绿水桥平”写闺阁庭院的远景。那庭院秋千之外的远处,春水涨得快与小桥一样平,朱红大门前杨柳掩映。使人悄然凝思的,却是那飘然而至的弹筝之声。
下面写由筝声引起的怀想,少游想起了当年倚红偎翠、纵情酒色的行乐生活。“行乐处,珠钿翠盖,玉辔红缨。”写香车宝马之华美精致。“渐酒空金榼,花困蓬瀛。”两句追忆金盏酒尽,仙境花萎,乐事难久,盛宴易散,写别离情状。“蓬瀛”即仙山蓬莱和瀛洲,借指青楼舞馆。“豆蔻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屈指十年,叹息人去楼空,岁月沧桑。“凭栏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芜城”指扬州城。北魏入侵及南朝竟陵王刘诞乱后,城邑荒凉,鲍照作《芜城赋》凭吊,后因称扬州为“芜城”。就在对那些风流往事的追忆中,暮色渐渐降临。疏烟淡日里,一种凄冷落寞的情怀轻轻拢住了古城扬州,还有正凭栏望远的秦少游。结句写词人凭栏望见扬州城傍晚时的黯淡景色。
这一首词中,“豆蔻梢头”化用杜牧《赠别》中诗句:“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而“十年梦屈指堪惊”则化用杜牧《遣怀》诗意:“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可见秦少游受杜牧放浪形骸的人生态度影响颇深。冯煦说秦观“所为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而深”(《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此话大致不错。
秦观善于以长调抒写柔情。本词记芜城春游感怀,写来细腻自然,悠悠情长,语尽而意不尽。此词的情调是由愉悦转为忧郁,色调从明快渐趋暗淡,词人的心情随着时间和环境的改换而在起着变化,却又写得那样宛转含蓄,不易琢磨,只好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了,“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浣溪沙》)。
从前面的几首词来看,秦少游的才情好像都用在这些歌儿舞女身上,显得有点太“浪费”了。据说他的同门师兄黄庭坚都看不过去,写了一首诗劝告他。其中有“才难不易得,志大略细谨”的句子,秦观看了很不高兴。
应当说,秦少游的仕途走得并不如意,用情于那些秦楼楚馆或许有说不出的隐衷。宋哲宗元祐初,在恩师苏轼大力举荐下,秦少游任太学博士,兼国史院编修官。秦观仅当了一两年的国史院编修,就被诬篡改《神宗实录》,御史刘拯弹劾:“(秦观)影附于轼,请正轼罪,褫观职任,以示天下后世。”绍圣初,新党执政,他就开始连遭贬谪。绍圣元年(1094)调任杭州通判。后被贬为处州监酒税。没多久,朝廷又以其他罪名将秦少游削职流放郴州,还除去了秦少游的名籍,继而贬到横州编管。元符二年(1099),贬徙雷州。他的后半生几乎在一连串的贬谪打击中度过。这在相当程度上摧残了他的意志,也改变了他的词风,由早期的轻柔婉丽转为沉痛凄厉。
十七、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千秋岁》
就像是杜鹃鸟的最后一次啼血哀鸣,这首词是秦少游蘸着自己的滴滴血泪写成的绝命词。
此时,秦少游已被贬为处州(今浙江丽水)监酒税官。仕途的巨大蹉跌让秦少游意气消磨殆尽,甚至绝望。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据《处州府志》云,处州城外有大溪,岸边多杨柳。春寒渐从城中消退。“花影乱,莺声碎”,花影摇曳迷离,以一“乱”字形容,几欲缤纷迷目;莺声此起彼伏,以一“碎”字概括,已可嘤嘤盈耳。这几句应是出自唐人杜荀鹤《春宫怨》诗“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春花烂漫,莺啼声声,本来是好一片明媚春光。然而在愁人秦少游看来听来,却是一个花影“乱”一个莺声“碎”,隐见烦乱不堪之心绪。果然是“伤心人别有怀抱”。
“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飘零疏酒盏”,是说自己被远谪处州,孑然一身,四处漂泊;“离别宽衣带”是说自己憔悴瘦损,衣带宽松。碧云暮色,黯淡凄迷,无路可走的少游唯有独自徘徊伤感,以酒浇愁。“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一句,当是从江淹《拟休上人怨别》诗句“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化出,说的是日暮云遮,自己所待之人却迟迟不来。他在等佳人赴约?等友人相聚?到底所待何人却没有说。也许,他是在等待来自朝廷的消息。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这几句说的是一次欢快的聚会。记得当年也是阳春三月,在朝同僚们乘车列队,驰骋在汴京西城门外通向西池的大道上,是多么意气风发的光景,是何等的倜傥风流!然而曾几何时,景物依旧,而从游者则贬官的贬官,远谪的远谪,俱皆风流云散,又是多么痛心!“携手处,今谁在”,这是发自肺腑的沉痛一问。
“西池”即金明池,在汴京城西顺天门外街北。《淮海集》卷九《西城宴集》诗注云:“元祐七年三月上已,诏赐馆阁花酒,以中浣日游金明池、琼林苑,又会于国夫人园。会者二十有六人。”这是一次盛大而又愉快的集会,词人一生中留下了难忘的印象。“鹓鹭同飞盖”一句是形容二十六人同游西池的盛况。“鹓鹭”者,谓朝官之行列整齐有序,犹如天空中排列飞行的鹓鸟与白鹭。“飞盖”形容车辆之疾行,出自曹植《公宴诗》:“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日边清梦”出自李白《行路难》其一:“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王琦注云:“《宋书》:伊挚将应汤命,梦乘船过日月之旁。”梦到日边一直成为人生得志、政路通达的隐喻。少游将之化而为词,说明自从迁谪以来,他对哲宗皇帝一直抱有幻想。他时时刻刻梦想回到京城,恢复昔日供职史馆的生活。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梦想如同泡影。于是他失望了,感到回到帝京的梦已不可能实现。
“镜里朱颜改”一句,指无情的岁月已使词人面容憔悴苍老。政治理想的破灭,个人容颜的衰老,由作者曲曲传出,反复缠绵,婉转凄恻。
词人抚念追昔,深感前路茫茫,前途莫测,一种巨大的痛苦噬啮他的心灵,因此不禁发出“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的呼喊。这是一声何等凄厉的悲啼!自己的理想和生命一如春花被无情的暴风雨吹打,霎时都化作落红片片,零落满地。这不仅是说自然界的春天正逝去,同时也暗示生命的春天也将一去不复返了。
秦少游细腻、敏感、脆弱,深深沦陷在自己的悲苦困境中。
“飞红万点愁如海”一句颇似出自杜甫《曲江对酒》诗中:“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然以海喻愁,却是作者一个创造。从全篇来讲,这一结句也极有力。近人夏闰庵(孙桐)云:“此词以‘愁如海’一语生色,全体皆振,乃所谓警句也。”(俞陛云《宋词选释》引)。
这首词作于贬谪期间,词人已经对现实完全绝望,春光流逝、落花飘零的意象中,无边的愁苦铺天盖地压将下来,令人窒息。其词情之愁苦,使时人认为“秦七必不久于人世,岂有‘愁如海’而可存乎?”
人们都开始为秦少游的身心健康甚至生命担忧。
十八、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踏莎行》
这首词就是写于绍圣四年(1097)暮春,少游被贬谪到郴州(今湖南郴州市)期间。开篇“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便是一幅凄楚迷茫、黯然销魂的画面:漫天迷雾隐去了楼台,月色朦胧中,渡口显得迷茫难辨。“失”、“迷”二字既勾勒出雾中楼台、月下津渡的昏暗,又透出词人心情之暗淡,凄迷。
“桃源望断无寻处”,可见这茫茫人生路上,秦少游走得很累很苦,走进了弥天大雾,越走越深,而内心深处曾经那样美好的理想却迷失了,无处可寻。当年陶渊明笔下的那块世外桃源就如自己当年的理想境地。桃源望断本为寻找一片幸福的乐土,寻求人生的方向。可是如今那里云遮雾障,什么也望不见。
这三句都不是实景,而是一种象征性的意象。为何说这里所写的是象征性景物呢?因为下面有一句“杜鹃声里斜阳暮”,是黄昏景象。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却是夜里的景象。可见这里的雾和月、楼台和津渡都是词人想象中的景象,是一种迷惘失落的心情。“楼台”是美丽的,可是在浓雾中看不见了,“津渡”是你要寻求的人生之路,是乘船出发的渡口,可是在朦胧苍茫的月色中迷失了。这是一种迷惘失落情绪的隐喻和象征。叶嘉莹先生称许:“头三句的象征与结尾的发问有类似《天问》的深悲沉恨的问语,写得这样沉痛,是他过人的成就。”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春寒料峭时节,独处客馆,念往事烟霭纷纷,瞻前景不寒而栗。一个“闭”字,锁住了料峭春寒中的馆门,也锁住了那颗向往自由、追求理想的心灵。更有杜鹃声声,催人“不如归去”,勾起旅人愁思;斜阳沉沉,怎能不触动一腔身世凄凉之感。杜鹃啼血,残阳如血,如此橙红渐深的暮景已是更深沉更浓重的人生境界,打破了以往少游词“淡烟流水”、“漠漠轻寒”的基调。语境凄迷哀恻,让人心摇神动。王国维评道:“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为凄厉矣。”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驿寄梅花”指友人的来信;化用南朝陆凯寄梅的故事:陆凯与范晔交好,一次从江南寄了一枝梅花给范晔,并附诗一首:“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可谓以梅赠友、寄托心意的雅事。“鱼传尺素”指亲人的家书。化用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远方的寄梅传素,这些同在天涯飘零的知己心意,让词人“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每一封信都会触动了那根敏感的心弦,都会有一番心理挣扎,平添无数绵绵愁思。那些别愁离恨可以重重累积,终如砖石垒墙般砌成了无数道高墙。一个“砌”字很有质感和力度,将那无形伤痛变成了可触可感的视觉形象。
就在写了这首词的两年之后,秦少游在被召还时死在藤州的路途中。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少游最后借眼前山水作痴痴一问:郴江啊,你本来是围绕着郴山而流的,郴山本是你的发源地,是你的家乡,为什么却要老远地向北流到遥远的潇湘而去呢?你又是为了什么?为谁而流向潇湘去呢?好似无理,无理而妙。这两句的蕴意或为词人“反躬自问”,慨叹身世:“自己好端端一个读书人,本想出来为朝廷做一番事业,正如郴江原本是绕着郴山而转的呀,谁会想到如今竟被卷入旋涡中去,被一贬再贬到遥远的蛮荒之地呢?”
可见这两句极深刻地写出了人生与命运的悲哀。
也许,少游由此感悟到:人生本身充满了各种可能性,有不同的发展趋势,出发点和最后的结局可能完全出人意料。生活并不是从一开始便固定了的故事,就像这眼前的郴江,它原本绕着郴山而流淌,最终却身不由己地向潇湘奔流而去。生活的洪流依着惯性滚滚向前,它总是把人带到深不可测的远方,它还将把自己带到什么样苦涩荒凉的远方啊!
据说,苏轼很喜爱结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二十九则说:“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尤为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