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试图将她的症状和她的无意识表现结合起来呈现在她面前:让心里去想一些“禁区”,特别是允许自己去想一些事情,这并不代表自己就要去做那些事情。如想象自己当飞行员或歌星不一定能实现,想象自己逃学或和父母对抗,与前面的想象也是一样的道理,并无哪一种好哪一种就不好的差别,除非去真正地把它做出来。但如果不允许自己有哪怕是一丝丝的其他“坏”或“差”的想法,比如不允许自己示弱,意味着最后连自己的女性身份都要筛掉。不过,暗地里——也同时是受到青春期生理的影响,她的潜意识仍会以考试漏题来示弱,或在考试后正常来月经来透露出小女子的生理身份。
女孩瞪大了眼睛听着,但明显放松了许多。
孔子曾经说:小人和女子最难接近。离他们太近,似乎不妥,但是与他们有距离时,他们又会抱怨。孔子观察到女性情感上的细腻,也观察到当一个人在情感上要求较多时,容易产生抱怨,易以自己意志度人,即所谓“小人”。不过有段谈及小人的话很有意思,他觉得:同君子相比,“小人”比较随和,不那么自负,也没那么多的精神负担。当一个人负担太重时,欲进无路,欲退又不得其门,所以就要有所察觉和收敛,就像这女孩必须做错题的现象。
国内一个著名的心理治疗师将自己的网名称为“天理第二”,我问:“何不第一?”他说:“每个在网上与我聊天的人都会认为他是天下第一,我留此虚位以待,以免惨遭踩踏!”
我大笑并深以为然!
模式的力量
桌子上摆着一张粉红色的请柬。请柬封面是一对俊男美女,正在甜甜地对我笑。打开请柬,里面还有一张设计精美的暗纹信笺。
信笺写着两行字:我的婚礼,希望你能来。如果你不能到场,我会觉得缺了点什么。
我仔细想了想,却仍然不能决定去或是不去。把请柬先放进抽屉,思绪不由得飘回一年前。
那个请柬上微笑着的男子,叫戚长海,是个外籍华人。不过因为从小就在中国长大,讲得一口标准普通话。若是他自己不说,谁也不会发现他是外籍人。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气色很不好。虽然穿着无可挑剔,但神态和表情,总让人觉得非常阴郁。
据他所说,最近工作压力很大,常有不知名的胃疼。医生没有查出任何问题,只是觉得他精神状态不佳。开始时建议他旅游,但没想到旅游回来,反而变本加厉。原来只是胃疼,又加了胸闷。精神状态也越来越糟,整天郁郁寡欢。
最开始,我觉得推进得十分艰难。他的阻抗非常大。明明他就像一块极度干涸的海绵,迫切希望有新鲜的水流可以注入,但面前总是堵着一块玻璃。这种游离感让我有些紧张。后来我发现,他也同样紧张。每次我想要与他澄清某些问题,或是他的话说得不太清楚时,他总会很惶恐地站起来说:“对不起,是我没讲清楚。”
可以看出,他还不能脱下面具,坦然面对真我。
游离感也正是因此而来。他在讲述情绪时,常像局外人那样冷静。他似乎谈的是另外一个人,本人却并不在场。
一个好的咨询师,至少要为自己准备一个能够顺利进行咨询的战地。因此我没有急于推进谈话,相反,我和他逐步确认要解决的问题,希图找出最困扰他的那个点。两次以后,他的态度开始缓和。当我提出,我们可以设计一个确保他安全的措施后,他同意一起共同探讨他的内心。
这个措施是一个铜质的小铃铛。当他一旦觉得讨论的问题产生偏差或错误,或是对于我们的谈话产生厌恶时,他就可以摇响这个铃铛。此时我们就会停下。
戚长海的困惑很简单:孤独。他没有朋友,没有女伴。工作上他是个严苛的管理者,下属在他看来总是存在着各种不足,而这些不足又会被带到平时的生活中去。这使他几乎没有朋友。
而在同僚中,最开始他很容易吸引到朋友。他会请朋友们吃饭、喝酒。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觉得这些人都在想办法花他的钱,并不是真心朋友。于是他就开始渐渐疏远这些人。
我很小心地求证他和那些人交往的细节。在谈话过程中,我发现他常常有一种不自觉地想脱身而出的欲望。这种欲望体现在他的一种固定反应模式上:一旦出现核对或是其他需要问话的情形,他就会变得很紧张,然后自己道歉认错,再就是想离开。
回溯让他很不舒服。当他又一次举起小铃铛的时候,我决定采用隐喻的方式来释放戚长海的真我。不再使用“我”,而用“他”来称呼幼年的戚长海,这无疑让他感觉舒服了些许。
“他”出生在东南亚。小时候父母对“他”很好。但是一次事故让“他”失去了父母,不得已,伯父收留了“他”。伯父是个很严厉的律师,一直没有成家。
“他”在伯父那里学到的,是如何让自己看起来高雅且彬彬有礼,但是伯父工作很忙,没有太多时间照顾他,等到“他”十几岁的时候,伯父就把“他”送回国内老家念寄宿中学。
在伯父看来,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个一生的目标。因此每次看到“他”的时候,都会很严厉地告诫“他”,一定要订出远大且清晰的目标。无论是学业还是恋情,伯父把“他”管得很严,不许“他”越雷池一步。对伯父的敬畏,让“他”从不敢质疑伯父的决定。每当自己的想法与伯父冲突时,“他”总是选择服从。
戚长海的这种回忆花了大约三至四周的时间。在这些回忆里,我觉得他渐渐变得有力量了,摇铃的次数不断减少,安全感比以前好很多,很多时候,他已经渐渐地在意识到,自己当年受到的这些创伤性体验,是如何伴随并影响着现在的自我。
当戚长海倾听了足够多来自“他”的谈话后,我们在房间里摆开了三把空椅子,分别代表过去的“他”、“他”的父母和“他”的伯父。让他们从戚长海的记忆里浮现出来,重新回答一些疑问。
经过这次谈话,这个看起来坚强的男人,终于打碎了脸上的面具。其实在他的心里,始终认为父母的离开是自己的错,是父母对自己的惩罚,因为“他们不再爱我了”。而伯父的严厉,则是惩罚的升级。当年的他,没有能力发现伯父用一种他所不理解的方式来爱他。而这些,构成他后来生存模式的基础。或许在他心中,始终认为如果当年自己能够道歉,父母就不会死去;如果自己离开,伯父就不会再继续指责。
后来我们的谈话又持续了几次。在谈话里,我能感觉到他的成长。但是,忽然有一天,他非常沮丧地来了,面色看起来比以前还糟。他告诉我:最近他感觉非常好,于是就充满自信地去向一个迷人的姑娘示爱。第一、二次女方很愉快地接受了邀请,第三次就再也约不出来了。面对他的邀请,女方并没有很明确地说“不”只是态度非常冷淡。
他又一次陷入阴郁当中。
面对他的困境,我请他重演了示爱的过程:
我和那个姑娘是在一次商务晚宴上认识的。她艳光四射,美丽动人。我很小心地要来了她的电话号码,然后第二天约她去看电影,晚上在酒店订了烛光晚餐,我把自己打扮停当,又精心地策划了晚餐的食谱。烛光里,她美极了。
过了几天,我又约她出来。这次我拉了她的手,临别时亲了亲她的脸颊。她没有拒绝。可是当我兴冲冲地再约她时,她却非常冷淡,电话也不想接。我简直不能饶恕我自己。我做不对什么了?为什么她不爱我?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说,或许我还是离开的好。
可以看出,他又陷入自己旧有的模式中。沮丧、阴郁、垂头丧气。正因为前几次的谈话,让他感受到重新掌握自我的美好感觉,所以这次打击对他来说无疑巨大且沉重。他把女方的隐晦的表达理解为否定,进而直接攻击自身。
接下来的工作,我首先是要重建他对咨询过程的信赖。因为我看出,女方的拒绝,就像一记重锤,击碎了他刚刚萌生出的对新模式的期待,同时也对咨询产生了负面的影响,至少,他又重新回到了旧模式中。
通过对他情绪的一些抚慰,我们又得以能够回到对事件本身的分析中去。我希望他可以发掘,当幼年时的要求得不到满足,自己会有多失望。当时的失望来自于父母。而当他在面临择偶时,一方面拒绝的发出者不再是强势的父母,而是另外一个平等的个体;另一方面,他也不再是当年幼小的“他”。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把这种择偶时遇到的拒绝,与童年时遭到的拒绝相联系。
他依旧显得无助,但看起来已经比刚来时坚强许多。临走时,他表示要回去好好想一想,我告诉他如果当他再次感到万分沮丧时,我们可以随时电话联系。
顺便,我帮他又约了下一次咨询。
过去的咨询并没有白费力气。接下来的几次,戚长海进行非常顺利。他告诉我,他今年30岁了,也找过不少次女友,但每次都是见一两面,然后就告吹。
他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我们又坐在一起,共同分析了他的求爱史,以期从中发现一些线索。
他在求爱时,总是很主动。他会每次都预订好行程。换句话说,女方能够选择的只是被动地接受,或是干脆说:“不。”电影、烛光晚餐、临别时彬彬有礼的吻别。这些固然会让某些女人欣喜,但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喜爱。然而戚长海并没有意识到。在这点上,他的行为方式有些类似他伯父的模式:用一种对方不能接受的方式去爱。他自认为自己体贴又大方,但实际上,可能有些女性会觉得这种做法专制又粗俗。
“但这并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诚心诚意想让这个夜晚变得美好。只是我们常会在不经意间犯这种错误。你、你的伯父,或是我,我们都会犯。”我这样告诉他。
戚长海的例子其实并不特殊。特殊的成长经历,其实造就的却是一个很普遍存在的心理现象:觉得自己不被父母所爱,觉得自己在家庭中是一个犯有过错的人,担心自己被抛弃。这种担忧普遍存在于我们每个人身上,只是随着年龄不断增长和家庭所给予爱的不断浸润,长大后,它并不会给我们留下太大阴影。
戚长海的特殊在于,基于这种心理而产生出的应对模式(苛求自己一认错一离开),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减弱,反而增强为他的日常应对模式。同样,在他向女性求爱的过程中,他采取的又是一种自己最不喜欢的应对模式(我相信,这也是他最为熟悉的一种应对模式)。这大大小小的模式套在一起,造成了他最开始的孤独与抑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