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林森,他穿着一件裹得严严实实的咖啡色风衣,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脚上那一双笨重的牛皮靴一下一下重重地踩在我家的地板上。我的脑子里不知怎么闪过一个词——-坦克。他真的是像“坦克”一样让人联想到战争、戒备森严、一触即发之类的情境。我深信一个人的言谈举止一颦一笑都是他(她)整个人生的外在记录。林森的外表向我表明:他是一个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富有攻击性的人。我立即为他空出地方,温和地问他:“你想坐哪里?随便坐。”然后再为他递上一杯温水,我所做的是想向他传达一个重要的信息,你完全控制得了这个地方,在这里你不需要防备。当然对于林森这样自我保护很严密的人,一上来就和他进行心灵的对话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我问他:“你愿意和我说些什么呢?”
林森自述:
我和你说什么呢?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就是一天到晚满心怒气,看谁都不顺眼,做什么都不顺,和领导和同事和女朋友关系都搞得一塌糊涂。不瞒你说,我到现在已经换了七个单位了,都是因为人际关系搞得特别僵,待不下去。其实每去一个单位我都特别希望能扣同事搞好关系,但一旦在工作中遇到分歧和冲突,我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总觉得自己的位置和尊严受到了威胁,特别害怕自己处于被动,于是总是先发制人,结果芝麻蒜皮的小事给闹得很大。这样的次数多了,用不了多久,我就将同事得罪光了,别人都认为我是一个很蛮横的人,我再待在那个环境里,听着那些人的说话声、笑声,就有一种要爆炸的感觉,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们一顿。他们越是孤立我,我越是气愤,就越是容易产生矛盾,这种恶性循环,最后只能离开,这使得我的工作刚刚有了一点基础又得从头再来。
交女朋友也是一样。女孩子通常都有些小脾气,我哄一遍不行,哄两遍不行,火“噌”的一下就上来了,一甩手扬长而去,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我伤害过许多我喜欢的女孩子,事后又特别后悔。
我这种脾气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和工作,再这样下去我这辈子就全毁了,所以我才来找你。我想秀明白,我的这股无名之火是从哪儿来的。
林森在讲述中还多次提到自己经常“后脖子疼”。在人体心理学中,“脖子疼”代表的是被压抑的愤怒,很显然,这种被压抑的愤怒已经构成他人际沟通的障碍。那么,正如林森自己所困惑的——这种愤怒是从哪儿来的呢?我问他:
“你可不可以给我讲一下你从小到大的经历?好事坏事都要讲。”也许在一般人看来,所谓的“坏事”是造成心理问题的原因,但事实上“好事”和“坏事”都是一个人心理成长不可或缺的部分,一个健康平衡的人生一定是苦乐参半成败交替的。通过和林森数次深入的交谈,我发现形成他易怒暴躁的性格的根源在于他的童年。
林森自述:
别人想起童年,可能都是一些快乐温馨的事情,可我最不愿意想起的就是童年,记忆里面最多的是父亲青筋暴露的脸,高高扬起的拳头和母亲似乎永远是泪汪汪的眼睛。
记得有一次,是晚上,我们都睡觉了,父亲和母亲不知道为什么吵了起来,父亲揪着母亲的头发,将她拖到客厅里,用脚一下一下地猛踢。姐姐拼命抱住父亲的腿大喊:“爸爸!你不要再打妈妈了!”我站在一旁吓得大哭。父亲直到打得精疲力竭才住手。母亲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姐姐和我去拖她,她突然抓住我,歇斯底里地摇晃着我,她说:“儿子,妈妈告诉你,你千万要记住,将来有一天我死了,一定不要将我和你父亲葬在一起!”一直到现在,我都能感受到从母亲眼睛里透出的绝望和恨意。
父亲不但打母亲,也打我和姐姐,只要我们犯了一点小错,比如吃饭时将筷子掉在了地上,或者什么错也没犯,只是他心情不好,就会招来一顿打。最让我委屈的是,有一天夜里我梦哭,父亲被吵醒了,不分青红皂白就抽了我两巴掌,我被抽醒了,迷迷糊糊的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那时候只要父亲出差了,我和姐姐就高兴得不得了,觉得每天都像过年一样。他一回来,我们就得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过日子,尽量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晃,可惜他出差的机会并不多,所以我的童年都是在压抑和提心吊胆中度过的。
在我慢慢长大以后,我从一些亲戚的口中陆陆续续知道了父母亲的一些事情。大概就是母亲以前有过一个恋人,是她在工厂里的师傅,两人感情特别好,但我姥姥嫌弃那个人家是郊区的,弟兄又特别多,一定要将我母亲嫁给我父亲,因为我父亲是独子,家庭条件好。我母亲一直不愿意,直到结婚的那一天,迎亲的车都到门口了,我母亲还不停地哭,就是不肯上车。后来我姥姥开了一瓶“敌敌畏”,说:“你今天要不跟人家走,我就死在你面前!”这样我母亲才不得不上了车,让我父亲很没面子,我母亲人是嫁过来了,但总是魂不守舍的,我父亲最恨这一点,据说他们结婚刚三天就打了一架。我母亲怀我的时候,父亲有了别的女人,经常将那个女人带到家里来吃住,我母亲特别痛苦,天天哭天天闹,但一点用都没有。
我15岁那年,身高已经有一米七了,长得很壮。有一天,我因为和同学去踢球,回家晚了,一到家,父亲抓着一只茶杯就砸了过来,当时我同学还在呢,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冲过去和他对打了起来。我力气很大,父亲打不过我。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今天非替全家人报仇不可!最后是母亲把我们拉开了。从那以后,我父亲就扬言:“我只当你死了,没有这个儿子!”我以为自己替母亲出了口恶气,但母亲在父亲一年年的打骂和冷落下早已变得软弱而麻木,私底下她常常流着泪埋怨我:“你看看,跟你父亲弄成这个样子,这个家怎么过下去?”那时候,家对我来说真是可有可无了。
第二年,我参加了中考,考取了外地的一所中专。其实当时我的成绩是可以读高中的,但我想早些自立早些脱离那个家,所以在中考志愿上一口气填的全是中专。
现在,我参加工作了,父母亲也老了,有时候想想他们那样挺心酸的,偶尔我会回去看看他们。一种责任吧,谈不上什么亲情了…… 通常,我们了解一个人的生命历程总是从一岁开始,却往往忽略了“胎儿”。
这个时期,事实上已有科学研究表明:一个在相亲相爱的氛围中孕育的胎儿和一个在痛苦压抑的氛围中孕育的胎儿,他们日后的性格是有区别的,比如前者开朗自信后者内向胆小等等。林森从胎儿时期开始直到一个少年,一直生活在充斥暴力的家庭氛围中,长久以来积压的愤恨已经融进他的血液浸透他的神经系统,影响着他的思维方式。
当务之急是给林森一个释放愤怒的空间,因为无处释放的结果是造成他到处释放。我对他说:“从:睨在开始,你忍不住想发脾气时,不用再对同事和女朋友发,因为他们不是心理治疗的专业人士,他们没有这个责任和义务,他们对你提供不了帮助,而且那样对他们也不公平,你可以到我这里来发脾气,我能无条件地接受你。”在以后的心理治疗中,我训练林森学会用动作释放自己的情绪。我问他:“当你怒气冲天的时候,最想做的动作是什么?”他想了想说:“双手抱着头大吼。”我说:“那好,在我这里你可以做这个动作,不要有顾忌。”这样几次下来,林森在单位里遇到不快时,他就会想:现在先忍一忍,反正星期四我可以去伏羲老师那儿发泄。当然,这种做法同时会形成他对我的依赖——并不是所有的心理治疗都允许有“依赖”这个过程,但对于林森这样受过深度精神创伤的人来说,应该允许他们有一个从依赖心理医生到依赖自己的过渡。
为了帮助林森尽快完成这个过渡,我要求他每天早晨去公园里快步走,走到浑身发热心跳加快,一边走一边注意观察自己的思想和感觉,观察周边的风景和游人,观察到的内容和细节越多越好,然后记好笔记,每个星期来治疗时向我详细描述。这样做的目的是让他在情绪激动时,能从自我的情绪中跳出来,因为他只有从自我的情绪中跳出来,才能更好地观察自己和他人,才能拓宽眼界,客观地面对和分析所面临的问题,改变自己钻牛角尖的思维方式。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林森控制自我情绪的能力和客观能力都得到了非常明显的提高。
接下来要做的是增强林森的人际沟通能力,这就得树立他的自信心。因为只有一个对自我具备了一定的信心、对所处的环境具有一定掌控能力的人才有可能平心静气地与别人沟通,对人友善和宽容——很难想象一个内心时刻缺乏安全感的人会对他人友善宽容。我选用了许多有力、威严、大气磅礴的鼓乐,让林森踩着鼓点跺脚,以建立他的身份感,从而建立起他的自信心。并且让他多做上下动作,以增强他脚部的力量感——健康有力的双脚会让他感到心里踏实,可以缓解他内心莫名的无助和恐慌。
最后,我告诉林森:“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向来是微妙复杂的,即使你换一百个单位也是如此,逃避不是办法。但只要能做到三点,你的人际关系会得到改善。第一,感到不快时,立即深呼吸,将不好的情绪吸进腹部,而不要让它冲到头顶;第二,遇到矛盾时,就事论事,不要将眼前的事和以前的事或其他的事联系在一起,新账旧账一起算,这样只会越算越气;第三,树立一个正直善良的为人标准和互敬互惠的处事准则,按照自己的原则去做,至于他人如何不去强求,以平常心对待。”
对林森的心理治疗历时一年之久,但更漫长的自我调整和自我完善之路要靠他自己去走。我不知道他现在生活得好不好,但我忘不了他和我告别时说过的一句话:“我一定要照您说的去做,彻底改掉这种坏脾气,不能让我将来的孩子有一个像我那样的童年。”
是的,如果将人的一生比作一棵大树,那么童年的这部分就是它的根,直接影响着这棵树的长势和高度。也正是因为这样,每对夫妇在决定孕育新生命的时候,不仅要做好物质上的准备,更要做好心理上、精神上的准备,要审视自己的心智和人格是否成熟,是否具备给即将诞生的孩子营造一个愉悦、温馨、充满安全感的家庭氛围的能力——这是至关重要的。
沉默的百灵鸟
口述/郑宁撰文/飘飘
一走进咨询室,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我诉说她的烦恼。她说她总是感到头很沉、很痛,好像脑子里长了什么东西,去过好多医院找过好多名医做过好多检查,都说没问题,可是她就是打消不了脑子里长东西的念头,有时候甚至无法正常学习、工作和休息,她觉得脑子里的东西正在一点点地吞噬她的生命,终有一天她会无声无息地死去……我注视着她——苍白的脸,一双很大却没有神采的眼睛,干涩的头发用一根橡皮筋随意地拢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像一茎秋风中的狗尾巴草,单薄、孤独、萧瑟,又带着一种即将枯萎的恐慌……她说了很久,最后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哎呀,说了这么多,您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我叫周培芸。”
我微笑着问培芸:“那你记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念头的?或者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她想了想,说:“我不记得了,印象中好像是从有了头痛的毛病之后就有了,开始只是想象而已,只不过现在越来越厉害了。具体什么原因,我也不记得了,我自我感觉肯定是脑子里长了一个瘤,只是那些医生查不出来,害得我每天都生活在担心之中。”
培芸固执地认为她的脑子里一定长出了什么东西,而我出于心理咨询师的经验却感觉她的这种念头一定和她过去的一些经历有关。真正的问题,可能要更深一步的治疗才能发现,当务之急,是要减轻她的担心。我想到了运用催眠治疗。
我征求培芸的意见,她表示同意:“只要能证明我的脑子里真的长出了东西,不管什么方法我都愿意试一试。”不过我并没有急着对她进行催眠治疗,而是和她聊了聊天,以便她能消除对我的陌生感,建立起对我的信任感以及和我在一起时的安全感,也使我对她的性格、家庭和成长经历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这对于接下来能否有效地进行催眠治疗具有重要的意义。
在第二次心理治疗中,我让培芸在一张舒适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让她将坐姿调整到最舒服的状态,然后用平稳、轻柔的语调,指导她进行身体各个部分的放松,接着让她根据我的指引体验全身肌肉发沉的感觉,然后我将手放在她的头顶上,告诉她:“现在有一束阳光照进来了,照在你的头顶上,你有暖洋洋的感觉吗?”这些放松、发沉和温暖的感觉,会使培芸的自我意识产生疲劳感,帮助她进入催眠状态。
要知道催眠并不是让人睡觉,而是通过这种方式让来访者的意识和自我防御、保护的能力暂时关闭起来,信任、依赖咨询师,和咨询师建立起“指令——接受”的单一联系,这时候咨询师可以有目的地将一些健康、积极、正面的暗示植入来访者的潜意识当中,达到心理治疗的目的。
培芸闭着眼睛躺在躺椅上,面部表情十分安详,对我的指令能够非常顺利地执行,这一切表明她已经进入了催眠状态。我在引导她逐步加深放松的同时,暗示她的身体正在发生着温暖的变化。“这种温暖的感觉正在弥漫全身,你会有一种放松和舒适的感觉……你会感到自己的身体很健康……你会感到你的头脑很放松、很清新,你会感到你的头脑很健康……”为了增强这种暗示的效果,我使用了催眠后遗忘的技巧,我暗示道:“当你清醒后,你可能已经忘记了我对你说的这些话……完全忘记了……但是这种舒服、清新的感觉,你能体验得到。你会感到自己的头脑很健康很舒服……”
“现在我将要使你慢慢清醒,我将从10数到1,当我数到1时,你就会醒来。
醒来后,你可能已经忘记我们刚才做过些什么,但是这些感觉会留在你的记忆中。好,现在我开始数数:10——9——8——”之后,培芸完全清醒了,她真的感到了一种清新和放松。
第一次催眠治疗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