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
口述/吕秋云撰文/飘飘
关于颜卿,我最初所知道的情况是:大一女生,近两年来多次服安眠药自杀,每次都被家人发现救起,现在仍有严重的自杀倾向。或许因为同是为人母的原因,我不能忘记颜卿的母亲在向我讲述这一切时那种痛苦的表情——一个母亲,要时时刻刻活在随时可能失去自己心爱的女儿的担忧和恐惧里,那对谁,都是一种不能承受的折磨!
颜卿的表情和她的母亲就完全不一样了。在说起自己的自杀行为时,她滔滔不绝,甚至是有些津津乐道。
颜卿自述:
这有什么呀,其实很多人都有自杀的念头,我们同学在一起经常讨论什么样的自杀方式比较好——跳楼不行,万一死不了弄个残废就麻烦了;投河不行,一个人躺在黑暗、冰冷的河底挺可怕的,而且一时半会儿可能还死不了;割腕不行,太痛苦了,而且弄得血淋淋的,挺恶心人的……讨论来讨论去,只有吃安眠药是比较好的方式,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地死去,尽管被抢救时的滋味很不好受。
你问我安眠药是从哪里弄来的?这太方便了。我经常去医院,和医生说我失眠得厉害,医生就给我开点儿安眠药,过几天我再去另一家医院,医生再给我开点儿,这样一次一次的攒起来,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攒一小瓶,够自杀一回了。
我挺迷恋自杀前的那种感觉的,对于生活中的许多事情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态度,心情特别放松。我喜欢对着镜子,像站在舞台上一样说出一大段台词:“这是你们的世界,你们去哭吧、笑吧,爱吧、恨吧,痛苦吧、欢乐吧,而我,要走了……”然后抓起一大把药仰头吞下去,特别像《日出》里陈白露自杀时的情景,挺凄美挺诗意的是不是?
即使是身为一位精神科大夫,曾经目睹和听过很多人的自杀经历,但是看到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孩子这么平静地和我谈论自杀、死亡,我心里还是极不舒服的。而且,出于一种直觉,我觉得颜卿是希望看到我的反感——她在以她的方式显示自己或者是在向我挑战。所以,我决定隐藏起内心的动荡,以最平淡的口吻说:“你说了这么多,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一次次吃药,对脑子的损害是极大的,很有可能造成你智力下降,还有可能使你变成植物人,那就一点儿都不美了。还有,你父母只有你一个女儿,你死了,他们年纪大了,也不可能再生了,那么他们将来怎么办?你想想看,当你父母老了,别的老人都是儿女承欢膝下,唯独你的父母孤苦伶仃的,你不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吗?”
我平静的态度让颜卿很是有些悻悻然,我能感觉到她对我有几分好奇——为什么我向别人说起自杀时别人都是一副紧张、惊恐的样子,而这位大夫却这么平静呢?这种好奇会让她产生和我继续交流下去的兴趣。果然她还想再说些什么,我说:“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讨论这些话题,不过你先得答应我,这一段时间不要再吃药了,行吗?”颜卿不置可否,我注视着她的眼睛说:“你得答应我。”她想了想,笑着说:“好吧,我答应你。”我郑重地点点头:“我相信你是一个守信用的人。”
颜卿第二次来做咨询的时候,我问她:“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自杀呢?”她脸上那种满不在乎的表情迅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怜惜的茫然与无助。
颜卿自述:
为什么自杀呢?你要我说出一个确切的原因,似乎也没有。就是觉得活着特剐没意思、没意义,这能算原因吗?
你说活着是为什么?为了国家富强为了人民幸福?这太空了。为了实现自我价值?人能有什么价值啊,像我,现在上学,无非是为了将来能有一个好工作,可有一个好工作能干什么呢?可以多挣一些钱,多挣钱干什么呢?可以让自己的衣食住行好一些,这有什么意思?为了父母?可是我是一个独立的人,为什么要为父母而活呢?
一切都没有价值。亲情、友情、爱情,没有一样是能永恒的。拿亲情来说,书上总是讴歌亲情是怎样无私而伟大,我曾经也这么认为,但后来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比如去年高考,当时我的高考成绩下来,比预估的偏低,可能上不了重点大学的线,父母立即埋怨我,好几天对我爱搭不理的,可是后来录取分数线下来,我居然上线了,他们那个高兴啊,宝贝宝贝地叫着,我就想他们怎么变得这样快!看看,亲情也是有条件的,一切都是那么虚伪。没劲。
你说,活着有什么意义?你说给我听听!
颜卿近乎挑衅似地问我,我迎着她的目光,反问她:“那你觉得有意义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
颜卿自述:
我认为有意义的生活,不说别的,最起码能活得有自我吧。可是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样呢?
从小到大,我觉得自己都是在为父母而活,确切地说是为了父母的面子而活。我要做到品学兼优、出类拔萃。
高考的时候,我本来是想报考中央美术学院的,我一直喜欢油画,而且我觉得自己这方面挺有天分的。但是父母坚决不同意,他们说现在画画的有什么出路呀,除非你能成为大画家,可是能成为大画家的人有几个?剩下的人连吃饱饭都成问题。最终我的兴趣向生存的压力做了妥协,学了比较实用的计算机。我对计算机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坐在课堂上的感觉简直是生不如死。
上中学的时候我总想,熬吧,等熬到上大学就好了,可现在真的上了大学了,我发现一切都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要学好我十分讨厌的课程,要和老师搞好关系,要和那些不喜欢的同学住在同一间宿舍里。
可以想象,大学毕业以后,我的日子还是好不到哪里去,我要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尽管这个工作可能是我自己极不喜欢的,我要去面对单位里的明争暗斗以及复杂的人际关系。等年纪大了,即使我遏不到自己心爱的人,我也得想办法将自己嫁出去,否则别人会议论你,会对你的私生活充满好奇。然后我有了孩子,我要像当初我的父母那样以社会的价值标准去要求我的孩子,尽管明知道他(她)会因此不喜欢甚至是讨厌我,理由却是“为他(她)好”,这多么可悲。然后孩子大了,我老了,我死了,和死了一只小鸡一样没有区别……这就是我的一生吗?仅仅是想一想,我已经绝望得恨不得立即死掉。
有的人说自杀的人是懦弱的,我对这种说法充满了嘲讽,什么是懦弱?苟且偷生的人,为了五斗米而折腰的人,才是真正懦弱的人呢…… 颜卿的脸上有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忧郁和疲惫,她的目光投向窗外那不知名的远处,很久,然后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我说:“也许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是个特别有思想的女孩,你能够思考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是非常可贵的!”我赞许地看着她,接着说:“每个人都有可能遇到困惑,有些困惑可能要伴随我们的一生,面对困惑有许多种态度,有的人选择和困惑共存,有的人选择去探索、寻求答案,你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懦弱的人,可是面对困惑选择一死了之,这是一个勇敢者的态度吗?可以说,无论遇到什么,自杀都是最消极最愚蠢最无能的应对方式。”
颜卿转过脸来注视着我,认真地问:“吕大夫,您是我的长辈,您走过了这么长的人生,您告诉我,您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了吗?”我想了想,诚恳地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经常思考人活着的意义,在很长时间里我也找不到答案。
不过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探寻。有的时候,我认为我已经找到了;有的时候,我认为我还没有找到。只是到我现在这个年龄,我才发现,其实找到或者没有找到,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认真、充实、积极地过着生命的每一天。”颜卿看着我,沉默良久,若有所思,似有所悟。
这一次咨询结束后,我向颜卿推荐了美国电影《阿甘正传》。我说:“阿甘是一位智障人,如果按照你的想法,他这样的人更没有活着的意义了,可是他活下来了,活得很快乐,而且做成了他所有想做的事。你还这么年轻,你怎么就确定你将来不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呢?着急什么呢?比如你对自己的专业不感兴趣,但有很多人是在踏人社会很长时间以后,才慢慢转到自己喜欢的行业里来的,关键的是要有耐心和信心。”
下一次颜卿来找我,交给我写满了整整5页信纸的观后感,一如我的期望,她对人生有了重新的领悟:“……整部电影里给我触动最深的是阿甘的一段话:
‘妈妈说,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是牛奶味、杏仁味或是酒味的,总之人生永远会有惊喜。’我突然明白:要想知道巧克力都有些什么味道,就得将所有的巧克力都吃完,就像我要知道人生有什么意义,就得将人生的路全部走完一样!”
我鼓励颜卿,应该扩大自己的社交圈子,不要只和与自己有相同观念的人交往,结果大家在一起越聊越悲观、偏激、绝望,要多和不同的人交往,多去倾听、汲取别人的人生观念和经验,以开阔自己的眼界与心胸。同时我建议她多参加一些集体活动,别总是一个人坐着想一些生啊死啊的事情。她听从了我的建议,选择参加了学校里的爱心社,经常从事一些公益活动。
在和颜卿的接触中,我能发现她人格上的一些特点,比如喜欢以自我为中心,很有表现欲,追求与众不同,追求完美,愿意让别人注意自己等等。她的这些特点让我产生一个疑问:她真的是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吗?还是她只是想通过自杀这种方式来获得家人与社会更多的爱、关注与宽容?来为自己的生活争取更大的自由空间?我没有将这个问题直接去问颜卿,我很担心这么直接会让她受不了。也担心会破坏我们之间已经建立的良好的咨询关系,于是我很委婉地提醒她:“有许多人,可能并不是真的想死,可能他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们其实是想通过自杀来达到某种目的,我希望你不要成为这样的人。很多的渴望与要求,我们都可以通过积极的方式去实现去获得,自杀太傻了。”
另一方面,我和颜卿的父母也做了几次交谈,并且在交谈中达成共识:应该在平时的生活中多多尊重、理解、肯定孩子,耐心倾听她的心声,也多和孩子交流自己内心的想法,学会将自己的爱表达出来,以避免和孩子之间不必要的误会与隔阂。不要等到孩子自杀了,才去反思、改正自己的做法,一下子又恨不得将所有的爱倾注在孩子的:身上,对她言听计从,这样事实上是对孩子自杀行为的一种变相的鼓励与强化,对她的成长没有任何好处。
颜卿越来越热衷于一些公益活动,几乎每一次来,我都能发现她的一些变化,最明显的是她脸上一贯的满不在乎的神情在慢慢消逝,活力和激情在她的眼睛里慢慢呈现。有一次她对我说:“也许人生的意义,就是能让所有和自己接触的人,得到一些快乐和幸福吧。”
我真想告诉颜卿,人生的意义远不止于此,但转念一想又何必呢?关于人生更多更丰富的意义,让她自己在今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上一点点去发现去体会吧——她是一个如此聪明的女孩,她将获得属于她自己的答案。
第二年的元旦,我收到颜卿通过快递公司送给我的一个大信封。信封里面有一瓶安眠药。在信里她说:“这是我的最后一瓶安眠药,我一直留着,现在,我将它交给您。也许在新年里送给您这样一件东西并不合适,但是我真的非常想在这样一个辞旧迎新的时刻,给您一个承诺,给自己一个全新的开始。”
颜卿不知道,对我而言,这是一份再合适不过的最好的新年礼物。
谁来呵护你的童年
口述/伏羲玉兰采访/飘飘
作为一名心理医生,一个经常在别人的内心世界里进进出出的人,我发现很大一部分人所遭遇的心理问题都和自己童年时期的经历有关。的确,因为年幼,因为弱小,也因为还没有学会准确表达自己内心复杂的感受和渴望,童年往往成为最容易被人忽略被人伤害的时期。这些在当时无力抗议和避免的忽略与伤害,就像一个神秘的咒语,在许多人漫长的一生中,持续发挥着它无法预知的能量。
我在这里要说的,是林森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