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还到莘庄方增先先生的画室夜访,但是没有找到合影。
小丁是漫画家,但不是个激烈的人,而是很和缓的,外圆内方,嫉恶如仇。
说话慢悠悠的,斯斯文文。他一直还在做《读书》杂志的美编,当然,他是手工作业,而现在书报刊都已经电脑编排了。
一次在报纸上发表我写黄苗子的长文时,选配了一幅我与黄苗子、丁聪的合影,小丁坐的离我们不近,编辑说把这个老头儿裁下去吧!我说千万别,你不要小看这个不起眼的老头儿,他可大名鼎鼎,是丁聪!不比黄苗子差。
王乃壮是王福厂的后人,他家里挂着王福厂的对联,我以为是家传,他说是刚从市场买来的。他有一手反书绝活,表演感很好。
他的画有两类,一是佛像,一是黄宾虹风格的山水。老先生说买画的大多是贪官,哈哈。
他说教女学生就是看画册,大量买画册。其实,有机会的话,多参观画展,看看原作,也许会更好。
汤文选汤文选不善言辞,而他的公子汤立则完全相反。
老先生手抖得厉害,这对于画家来说是很痛苦的,好在汤老是画中国画大写意,若是工笔画家,会是灾难性的。
我与汤老的对话,整理了出来,但是没发表。这样的未发表的访谈录,我有十来位,包括杨晓阳、姚奠中、石谷风、黄格胜、王涛、李刚田等等。
韩愈说“内不足者,急于人知”,我素来喜欢考虑长远,从不急于炒短线,所以,压了不少文稿在手头。汤老先生等不及便驾鹤西归了,我重读对话,觉得这些文字,什么时候发表出来,都是美术专业重要参考资料。
去南京艺术学院拜访书斋里的安静的老先生,波澜不惊。作学问的就要能安静,我很尊敬书斋里的学者,同时很厌烦各种场面上的学者。
书斋与讲堂里的学者,是最让人尊敬的学者。
黄永玉是个传奇人物,这一半要归功于他自己写的书与文章,一半便要归功于口碑。中国的画家若论写作,黄永玉数第一。在我看来,甚至在作家圈里,比黄永玉会写的如今也不多。
老先生很江湖,手里把着一个烟斗,一副老大的派头。三教九流他都交,因此他的万荷堂盛大聚会,总是让外人搞不懂是什么性质的活动。
他请我看他的画作,由两个壮实后生抬着一大卷画逐一打开,都是用超大规格的宣纸画的,色彩鲜亮。老先生喜欢讲掌故,说当年在上海他去一位前辈(庞薰琴或是颜文棵)的家看画,可能是他提出想观摩的要求的,结果到了看画的时候,前辈一幅一幅地展示,每幅必须得看够半小时!搞得他脑袋都大了。因此他对我说,你想看就看,不想看了就明说,别受罪。
有一幅画的是几个女人体与荷花,人体动感极强,他告诉我一位女士看了说感觉像是马一样。画还没有题字,我开了句玩笑:“黄老,这幅画我替您取个题目——《八骏图》。”老先生哈哈大笑,连声叫好。后来此画展览发表了,题目是《无穷动》。
他喜欢养狗,而且那种大块头的,极其凶猛。他陪我去看爱犬,拿上了皮鞭,我问他还要用鞭子么,老先生很务实地回答:“不拿鞭子不成。”方成是漫画家,而且是在大报干久了的人,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潇洒与自信。在我认识的人民日报社的很多老前辈身上,都有这种气质或风度。
人是社会化动物,人与人的交往很复杂、很微妙。我注意到,新结识的人,由什么人从中介绍或联系,对于两人的彼此态度与关系有着很大影响。我与方成先生的一面之雅,或许是因为中人的缘故,感觉很平淡,几乎成了一种应酬。因为聚餐的地点选择是方成先生住所附近,而他老先生吃完饭说自己中午得休息,于是就先退席了。这种场面我很少碰上,尽管有一些高龄前辈有时确实午间必须休息,可是总会有代表如儿女家人学生助手留下来。
其实我们本该有不少共同话题的,这倒并非我高攀,而是从职业到专业,我们都属于两栖,既属于美术界又属于新闻出版界。但是从此再无联系,这可能就是缘分。
袁运甫先生的大画册出版、中国美术馆大展举办前,我在自己主编的杂志上为他做了一个超大专题,几十个全彩版面。无条件的。
我调离杂志时,袁老打抱不平,给当时我上级单位负责的官员电话抗议,事后那人以为是我动员老先生游说的,其实,一位创办刊物的博士主编无故被调离,代之以外行,在当今社会风气下意味着什么,旁观者不难得出结论。以袁运甫的阅历与经验,当然更是一眼就看明白了内情真相。
事后一年,有一次我上门去拜访,袁先生与太太热情接待,与我聊了很多美术界、出版界的掌故,涉及吴冠中、杨振宁、黄永玉、董秀玉,可惜没有录音笔录,从下午五点到晚上十点,连饭都没有吃,只吃了几块点心。
他的大画册是请留美的著名设计师王敏设计的,其实他太太原是人民出版的美术编辑,所以眼光标准就非常高,那部画册设计得很大气。王敏先生曾在我主编《中国书画》时给我捧场支持担任设计指导,后来请我写了一篇关于他的设计风格的评论,说是《中国美术馆》刊用,我交卷了,可是没有了下文。在我所写美术评论文章里,这是唯一一篇关于平面设计的,也是唯一一篇应约而写却未见出版发表的。
刘旦宅是上海画家,而且是从温州到上海的画家。我两次在上海见他,在他两处房子,他情绪激动,每次都花了一半时间在批评吴冠中,而且都有报纸作证据,表示出不妥协的态度。
上海当今书法似乎要比国画地位与成就要高,而在画坛,程十发之后,大概就要数刘旦宅资格老了。
我在《大师谈艺录》中发了刘旦宅的访谈,没有给他寄样书,因为我既没他的电话,也无他的邮寄地址,这些信息因为有员工记着,我从来都是只要有人能代劳就决不自扰,对什么电话地址从来没当回事,后来手下的离开了,我也没有要这些东西。
我应杨明义先生邀请到苏州,一个下午他说要去吴数木家,我惊诧:我还以为吴老先生早过世了呢!于是一同去。见面我告诉老先生,他的书我读过至少四本,其中包括一本外文出版社出的英文版中国画画法、一本中国画家辞典。老先生高兴了,跟我说个不停。杨明义先生很开心地说,连他都不知道吴老出过四本书。
吴老家是旧宅,私宅而被苏州市定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残粒园在“文革”中也曾受冲击,据说吴老手持宪法在大门口据理力争。虽然这种书呆子作风徒增笑柄,可是他的寸步不让的精神确实产生了效力,因为最终他保住了祖产,虽然只剩下了内宅,但是毕竟聊胜于无。他的老房子,墙上贴的花纸是他自己亲手画的!房子采光不好,但是古色古香。
在房间里坐着聊了一个多小时,我问能否参观一下残粒园,老先生说当然可以,他笑着站起来领我出门,穿过一个天井小院,就到了园林,一山一亭,一池,老先生说原先还要大,全被占去了。现在仅存的这部分园林,对于都市人来说,也已经太奢侈,老先生说好久没有进来了。近在咫尺而足不出户,可见老人平常身体状态与精神状态并不大好。
现在,吴老先生真的去世了。一位风度霭然的苏州世家老画师。
熊任望熊先生在保定,因为我也在河北大学兼任教授,所以常去他的家聊天。
他一个人住,告诉我可以晚一些去,十一二点都没关系,房子很破旧。
熊老在苏州也有房子,最近一次去苏州,提前给老先生打了电话,约了一个下午去拜访他,可是到了时间却被别的事情拖住了,只能在晚上补一个电话表示遗憾。因为老人与老同学组成了新的家庭,所以我没再问,夜里是否还可以上门拜访。
2010年我听说他又患了癌症,曾上门慰问,并写了一四千字长文介绍,在此不再多说。我们没有单独合过照。
高莽与高莽先生的相识,起缘于刘自立先生请他为我编的杂志开设一个专栏,题目是《俄罗斯画家的墓地》。这是我出的题,因为他出过一本俄罗斯文艺名人墓地的书,图文并茂,我当时办艺术刊物,觉得如果他能专门就俄罗斯的名画家之墓地写一个专栏,该是很精彩的。后来证明我的判断非常正确。
因为配图需要用他收藏的多本俄罗斯旧画册,我登门去取。聊天时,我犯了一个很多人都犯过的错误。高莽先生以俄罗斯与苏联文学作品翻译享有盛名,话题自然也就会围绕着俄苏文学大师而展开,我说起帕斯捷尔纳克有一本回忆录《人与事》特别深刻,他说此书就是他译的,我说我读过,记得很清楚译者是乌兰汗,不知道高莽先生也译过一本——老先生笑着说:“乌兰汗就是我的笔名。”哈哈,我杯具了。
他用来配图的画册有十几种,大都是五十年代他去苏联买来的,他一一标明了作者与画作的名称。我交给美编设计版面时,美编为难了,因为画册上全是俄文,根本看不明白。好在我在大学时选修过俄文,尽管忘得差不多了,还能猜着认便只好亲自一一核对原文与译文,最后总算是对付着没出错。
高莽先生以翻译名世,散文写作与绘画是他的副业。他画文学家很多,名气也大,由于他自己的工作与就在文学界,所以近水楼台,得以与巴金、茅盾等前辈接近,他为这些现当代作家所画的肖像,有十几幅都捐给了现代文学馆,尤其难得的是,他捐的这些肖像都有所画的作家的亲笔题字。
他的很多人物肖像都是在会议、座谈等场合作的速写,高莽开会时抓紧画速写的名声在外。最近在《萧乾全集》的首发式上,我见到他在座位上画个不停,至少为两位在场的人作了速写像。散会后我送老先生回家,路上聊起来,我对他的勤于作画表示钦佩,他却苦不堪言地说是人家非要他画,他身体不好,室内光线又不好。他家的斋号是“老虎洞”,因为他和夫人都属虎。这也是我所见过的最直白的画室书房斋号。
我于此事悟到,世上的人与事,真正的实情与外人所见所闻有时是满拧的,不惟不可听信传言,连自己亲眼所见也未可全信以为真。只有当事人自己的说法才是最值得重视的。
周韶华周韶华是个有大气象的艺术家,也是有男子汉风度的文化人。
我在北京与周韶华老先生见面,是在一处他借住的房子。他说他每次来北京都住在一家特殊的宾馆。
老先生很活跃,很有活力,绝对不像他那个年龄段的人。在打交道的过程中,我感到他是一位很平和、坦荡的老人,几乎没有当官的架子,而事实上他是解放前参军、长年担任省一级文联正厅级领导的地方文化官。
在他的画作中,可以看出他的探索与思考,而在七十岁以后仍然有探索思考能力的人,自然也就会厌恶官场中的虚伪与腔调。
后来他到北京炎黄艺术馆办展,请我出席开幕式与座谈会——我很少参加这类活动,哪怕是名气再大、地位再高的,我也往往抽不出时间到场,印象中还参加过吴冠中在和平艺苑的画展,但是出面邀请我的却与吴冠中无关,而我完全是出于给邀请者情面的考虑才去的。但是周韶华的画展我到场了,而且发了言。
我喜欢一个人自己参观画展,当然,或者是由办展者陪同讲解更好。
林凡林凡先生到我的办公室来访,其时2003年“非典”刚刚结束。过后我到他的永久住处(他的名片上这样写的)回访,并做了长谈。结束后,他很热情地请我从昌平开车进到皇城根,吃所谓谭家菜。那顿饭很贵——我说很贵的时候,就真的很贵。
在我离开自己创办并主编的《中国书画》杂志后,有一次他从深圳给我打来电话,挂电话时说了一句:“曹鹏,你这个人真可爱!”事后他告诉我,办了一本工笔画杂志,本来打算请我主编的。哈哈,真要感谢林凡先生厚爱!他热心于艺术家的群众组织工作,最终还是申请得到民政部批准,成立了中国工笔画学会。不过,中国事情,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进入二十一世纪,很多牌子都已经被搞滥掉了,现在连最高级别的中国美术家协会都被吴冠中骂得狗屁不如,再来成立什么书画协会、学会,已经很难有什么作为,最多也就是混点小名小利或者安排几个人的编制而已,而这,我深知是林凡先生早已超越了的境界。
我在云南期间,收到林先生寄来的中国工笔画学会的大型展览画集两巨册,他一直在努力争取创办的工笔画学会,终于获得批准了。
杭州是我经常要去的城市,中国美术学院的书法、国画专业老师中,有不少是我素所看重的艺术家。童先生是其中一位。
我的印象里,童先生很有自知之明,是个有尊严的学者,风度儒雅。我看过他写的两本书,一本是中国画的构图,一本是中国画教程,很扎实。我想,与这位学者、画家该是有不少可以交流的话题的。
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就再也没有与童先生见过面了。
我最熟悉的画家也最尊重的画家之一便是许鸿宾。这当然有同乡的因素。在保定这个古城,许鸿宾是最出名的画家。
第一次去拜访许先生,虽然老先生有些紧张与不知所措——出身于乡下往往会在与人打交道时如此表现,但是谈得很投机。许夫人在一旁听着,虽然不搭话,但是很认真。看得出来,这个家里真正作主的是老太太。果然,在我告辞时,老太太发话了,这儿有张老许的画,送给你去挂吧。
于是我就捧着这张画回到了父母家。虽然少小时淘气,但是长大后我却是标准的孝子,母亲在老年大学学画多年,极喜欢许鸿宾的画,于是我就把这张还没看几眼的画奉给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