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想见,他这样的背景在历次运动中当然会遭罪,所以他有很多年处在牢狱之中,还曾被流放到东北改造。然而,劫难并没有摧毁他,甚至没有影响到他的身体,这也是个奇迹。过去整过他的人都去见马克思了,他还在坐飞机四海云游呢!2009年我在云南省国资委副主任办公室的电脑上,收到一个陌生人发来的邮件,说黄老先生请我去他家。此前,已经传出了聂绀弩事件,舆论风暴席卷一时。我去了他家,没有与老先生提这事。后来听照顾他的人说,大家为了怕他受影响,在电脑上做了屏蔽,老先生自己上网,就看不到关于自己的新闻了。其实,我认为大可不必,以黄苗子这样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物,在自己还理智清醒时,是不会被外人议论所伤害到的。在我见过的老先生中,黄苗子该是城府最深的一位,但是他给人的印象却是没有城府。
郁风老师似乎很少单独出现,她总是和黄苗子在一起,不过,两人如影随形,倒未必是夫唱妇随的关系。因为是美术专业出身,又一直从事美术工作,所以在美术界郁风的角色其实更重要,至少在五六十年代是如此。
有一次我前去拜访,是郁风老师开的门,问清我找谁,老太太转身叫黄老,然后自言自语说不是她的事,她就去自己的房间继续工作,再也不露面。
还有一次是在晚饭时间我到他们家,我说很喜欢郁风老师的画,她马上就追问了一句:“喜欢哪一幅?”我说了几幅,其中包括一张用欧洲的餐巾纸画的小品,老太太听了很高兴,知道我不是客套,而是真的细读过她的作品。
郁风老太太风度绝佳,是我所见过的最会穿衣打扮的女士。和同辈的朋友们在一起,她如鱼得水,潇洒自如,你绝对想象不出她是年近九旬的老人。
在郁风去世后,我写了一篇纪念文章,本来是发表在《文博报》创刊号上的,可是报纸竟然卡壳未能面世,只有打样证明有过这样一份报纸。后来我将此文收在了《黄苗子说黄苗子》一书。这篇文章我自己认为写得很好。
我第二次专程去拜访姚奠中时,一位原籍山西在北京工作的同行朋友王燕枫问我观感,我说姚老是典型的山西人,她马上很敏感地问在我看来山西人是什么样子,我回复说看看姚奠中就知道了。这当然是开玩笑,不过,姚老的性格中却实在是太山西了。
姚老和我多次长谈,每次都是始终笑声不断。老先生是章太炎的研究生,论辈份是国内学界目前在世的最老资格的学者,不夸张地说与鲁迅、周作人是师兄弟。老先生的国学修养一流,论眼界也是极高的。在书法界,他实在是个例外,因为在新中国成立前就当过教授的书法家大概只他一例。
他对书界现今最有名的名家价格之高,感到极为好笑而又惊异,连称“了不得!”多年以前我在一个山西商界朋友胡树巍的办公室就见过姚老的字,那时就很仰慕。后来姚老的家人说我第一次去访谈姚老,据当时从中牵线的一位在我手下工作的人说,是我问他山西书法家谁最好,他推荐的姚老,所以我才知道姚老。这种损人掠美的事也是常有的,我没有跟姚老解释,因为不值得。
老先生至今主持家政,几次请我在家吃饭,请我吃山西特色饭菜。临别时还特意让家人拿来一箱家乡稷山的红枣——我向来偏爱吃枣,几乎天天粥里煮枣。也许是心理因素,我感到姚老送的枣格外甜。
我最后一次去姚老家访谈,他的弟子姚国瑾在座,是位谦谦君子,客气地说听我采访姚老,长了不少学问。其实我更感兴趣的不是姚老的书法或古典文学学问,而是他的经历、境界与状态。
(2010年10月我又有并州之行,此前从报上看到,山西省在号召文化艺术教育界向姚奠中学习。老先生九十八岁了!)我去石家庄采访黄绮,是为了他的那宗著名的对联丢失索赔官司。老先生在家认真接待了我,谈了不少,后来我写了大篇报道,蒙王连弟先生青睐,在《新闻出版报》发了一整版,标题是“一副对联索赔六万”。那官司他赢了,可是执行却似乎并不如意。
黄绮是河北大学教授,有风度,看上去也像是有学问,但是我没读过他的书。对他的书法,似乎当时也没什么感觉,以至于我甚至没请他写幅字。
我可是专程去石家庄采访他的!黄绮去世后,河北省书界的分量就更加失重了。
他当年是中国书法家协会的副主席,可是至今连一本像样的作品集也没有出过。他在河北大学是教授中的头牌,当年的助教、副教授,对他极为敬重,据说某某某在黄绮先生每年回一次河北大学时,便提前把黄绮送他的对联挂起来,以迎接这位大牌学者——说起来不好意思,我只知道黄绮是学者,但是居然从来没在书店见到过他的学术著作。当然,有著作没著作,其实对学者来说无所谓。学问是圈里内行两三个人才明白高低上下的事情,外人只能根据包装与地位、职务来得出盲目的结论。
去采访萧乾,是九十年代中期他刚推出《尤利西斯》译本时。这部书当年大出风头,虽然到现在为止也没几个人能读懂,但是却流行一时。
萧乾家里摆得满满的,一望而知是学者、作家的作坊,没有一点观赏性,墙上拴着绳,上面别着纸条,卡片。真正井井有条、比图书馆还整洁的书房,其主人大都是不读书、不作学问的,如果说有例外,那就是袁行霈先生的书房。后来我的书房在满与乱上,远远超过了萧乾,或者说,超过了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学者或作家。
那时我的表弟张久英刚从家乡来北京工作,为了给他提供开眼界的机会,我在采访时带他一同去了,过后他还写了篇印象记投给报纸发表了。
我对《大公报》史有特殊的兴趣,这些年也结识了不少老《大公报》子弟,而在这个圈子里,对萧乾的评价却是相当不正面的,尤其是在《大公报》“起义”过程中的表现。这是出乎我意外的。据王芝琛先生讲,沈从文去世前明令家人不许萧乾参加自己的追悼会,而沈从文是萧乾在《大公报》的引路人。
《尤利西斯》难译,所以译本不断修订。我手头的第一版是萧乾的签字,最新的一版是文洁若先生的签字。我写的四千字通讯,多家报纸发表,颇出风头。
关于启功先生我已经写了不少文章,但是还有想说的话。人们都说启功是个一团和气的人,其实,我认为启功虽然有和气甚至圆滑的一面,但是更有严厉刚直的另一面。他也不是那种你好我好大家好,口不称人是非的老好人,读过我的访谈录就可明白,他之月旦人物、品藻臧否,一针见血,是很不留情面的,毫不客气。在这里,人如其字的说法是不全面的,因为启功的书法非常柔美轻盈秀丽,完全是帖学一路,看不到碑学的硬朗与气魄。他的书法形成了自己的面目,以至于即使是临写随便什么古人的书法,效果让人一看,明确无误地可以认出是启功。我私下里认为,如果临仿古人也都统一到自己的风格里,那实在不算多么高明。历史上董其昌就是这样,当然董其昌是承前启后的大宗师,以自己风格临仿古人,也有点铁成金之妙,而启老似乎对董其昌不太以为然,不知为什么在书艺上反而步香光后尘?本丛书中我所写的《启功说启功》,大概是唯一一本写启功而不采取“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姿态的。这本小书,是我迄今所出二十多种著作中,我自己最满意的一本,也是行家们评价最高的一本。
徐邦达徐邦达在家里像个老小孩,在房间里走进走出,见我在客厅里坐着,也并不打招呼。后来他太太招呼他,才坐下来与我谈话。
徐先生非常自信,即使在九十高龄,在书画专业上讲话的口气不容置疑,如数家珍。翻开故宫书画册,老先生就自顾自地讲起了一幅幅画的来历。
滕芳女士非常热情。
有人说如今有钱什么事都好办,说这种话的人显然是片面的,因为在中国有一些地方是钱不好使的。
不必讳言,徐老很有钱,以至于滕芳女士说他闹着再买处很贵的房子,但是,徐老再有钱,也无法让他在有病时得到最好的待遇,连个病房都要惊动很高位置的人才解决了。
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的院士都享受副部级特权,关键是体现在医疗上,而社会科学领域无论成就多高,只要没有混上相应的官位,比如钱锺书的副部级副院长,就无缘得到最高级的医疗服务。医疗与教育是最需要公平的领域,而在目前,知识分子只要不从事科技工程,又不当官,就成了高干病房外的“普通患者”。此事滕芳女士跟我讲起来义愤不已,她说徐邦达为国家做的贡献比那些院士不大?比那些副部长不大?我到香港见到饶先生,他对我讲:“我可以跟你谈十天也谈不完的。”可惜我只有三天时间。三天三次访谈,留下了一篇对话录,那篇文章可以看出,饶宗颐是性情中人。
如果内地没有几十年来的运动与劫难,不知会有多少饶公一样的人物?遗憾的是历史无法假设,与饶公同一时代、同样水平的几乎被一网打尽,读书种子在神州无处容身,而港英当局却为饶老提供了一方净土,著书立说,写字作画。因此,我很反感有人说香港是文化沙漠,因为香港从来也没有仇视过文化,没有仇视、整治过文化人,只是香港的风气重商不重文而已。香港在任何一个方面也不比新加坡差,可是没有人说新加坡是文化沙漠。
(2010年,有一天我开车听广播,居然在新闻联播节目听到了温家宝总理接见饶宗颐,而且是在他的生日那天!老先生要去敦煌。如此高龄,还有如此精神,实在难得。)崔子范的画风是从齐白石化出的,更简单、更粗放、更结实。不过,齐白石的风格只可有一,不可有二。而近来连崔子范也成为一些人效法的样板。
崔老精神乐观,近年退居故乡,听说也有一些不如意,其实,作为老干部,其实真的不必太在意身外之物。书画本是烟云供养,赏心怡情之物,若为所累,就是误区了。
我去青岛,有人自告奋勇要开车陪我去见崔老,我婉言谢绝了。对于一位年过九十的老人,除非确有必要,后生不要轻易地打扰。
杨先生在香港的住处,在我看来并不算大,可是当地人听了都说那是半山的豪宅。杨善深擅长春宫画,我看过几本画册,都有,是那种好色而不淫的类型,画得倒没露点,可是题诗却大有薛蟠的神韵。
老先生拿出赵少昂等人的书信来让我看。老先生的客厅里墙上镜框里装着未托的书画,显然是准备出售的。
后来我在北京见过他最后一面,老先生拉家带口,济济一堂,我本来都带了手下员工,摄像、录音、照像机全准备好了,结果一看是全家欢的格局,兼之另有俗客在场,也就没有打开话题,只是寒喧应酬。非常可惜,这次失去的机会,永远无法弥补损失了,不久后杨先生就去世了。
岭南画派四大家,我都下过一点功夫研究,从个人兴趣出发,觉得赵少昂与黎雄才在成就上更突出一些,但是四家都有自己的特点。
白雪石白雪石画了一辈子画,是骨子里的北京平民,平和随意,与世无争。白雪石最成功的是他的山水画教材,发行量之大,远远超过人们的想象。
老先生其实去桂林次数并不多,可能还不如我去桂林次数多,可是国内画漓江山水的最出名的,就是白雪石。这便是品牌效应。
白老在和平门的住房,紧挨着全聚德,蒙他请我吃烤鸭,还在大堂里他当年画的巨幅作品前合了张影,按照一平方尺两万元计算,那张画恐怕得值百万元,可是我亲眼看着老先生掏的现金付饭钱。过去画这张画时,还不时兴要钱呢。中国这几十年的账实在是太乱了,没法儿说!有一位圈内人士说,白雪石有恐高症,所以他画的山都是平的。
这倒是我所不知道的。
全聚德成为上市公司后,烤鸭涨了价,一只要二三百元了。我再到和平门店,发现大厅没了那幅画。
除了我所在报社的领导以外,只有王世襄老先生一个人枪毙并改过我写他的文章,这是一个极耐人寻味的例外,因为他上的是美国教会学校,按道理讲,燕京大学应当灌输美国的价值观的,而新闻自由、作者的独立客观立场这些价值观与民主精神原则,最集中地体现在对待报刊的采访与报道上。出于礼貌,我认可了这一改写稿,当然是有所保留的,事后听出版社的编辑讲,对约人写的王老新书的书评,他也是要改写的。这倒有些像如今某些机关官员的做法。
讲起收藏来,人人都知道王世襄,他自己却说自己当年是取人之所弃,没什么像样的东西。王老还以美食见称,据我的见闻所及,只有刘文杰先生不买账,告诉我他才是真正的美食家,而王世襄是“土美食家”。世上的人与事,孰是孰非有时真是说不清,对外人尤其是说不清。
有一次谈到嘉德那次拍卖王世襄的藏品,满堂红,大发了利市,成交6300万元,王老对我说,他的朋友们没有一个同意他把藏品捐给国家的!王老出身官宦人家,但是喜欢强调自己是书香门第。书香门第在中国有特定含义,或者著书,或者讲学,总之,是以文化为业。古人有所谓狂狷之论,王世襄的性格中便不乏狂狷之气,表现之一是事事不服软,比如讲起书法,老先生可能认为我还算不外行,所以说自己的字不行,但是,“该怎么写、是怎么回事我心里都清楚,就是没练。”当时我心里就笑了,当今书法名家在我面前坦承自己的字不好的不乏其人,因为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嘛,不过从来没有哪位做过这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