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即是我们所说的人情物理,也就是万事万物的道理。能明物之理,就能顺物知情,去揣摩现实中碰到的一切人事与人情,然后能看透周围的世事,最终生发到对整个时代、社会发展趋势的认知。很多人读书时困守于书本,也困守于书斋之中,与现实生活和社会是隔绝的。隔绝得太久,没有丝毫对社会的真切认知,就会连听别人的谈话也不大能明白人家的意思,因为社会上的人说话往往都是很含蓄的,含义很丰富的。为学就是要立志明于整个天下之大事,这对做人、做事、做研究都是很根本的。不明世情与时势,往往会导致一生的困顿。
西汉后期的大学者扬雄即如此。扬雄在文学史上的评价虽然很高,但是他一世遭际困苦,是很潦倒的一个人。扬雄早年追慕司马相如,努力雕琢辞赋去献给当朝皇帝,但是却经历成、哀、平“三世不徙官”,因为当时汉朝已经处于社会崩溃的前夕,那些粉饰太平之作,也就难得受到当权者的青睐。后来他自己觉得很后悔,说学辞赋是雕虫小技,转而做政论文,但其时已经是王莽新朝,社会处于复古的混乱中,他更难得被重用,终其一生都很低微。后来因事受累,扬雄欲投阁自杀而不得,据《汉书·扬雄传》记载:“然京师为之语曰:‘惟寂寞,自投阁;爰清静,作符命。’”所以说做人也好,做学问也好,要想有显示之功用,就一定要能明于当时事理。这里的意思并不是让大家做人、做学问而从俗,而是讲学问要关注于现实,要对自己当世的发展有利,不但学问做得有价值,自身也能庶几有成。
姚鼐*是“桐城派三祖”之一,学问很好,文章也做得很好。他说读书人当求心性修养,要能通过读书而明心见性,由正心而修身养性。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即使文章写得像韩愈一样美,学问像郑玄一样深厚,也算不得是什么大学问。要把为学视为是知行合一之事,不要嘴上、手里一套华美文章,而心中是另一套龌龊道德。做学问确乎是一个苦差事,不但要读明白、想明白,还要做明白。
*姚鼐(1731—1815)字姬传,室名惜抱轩,曾参与《四库全书》编撰,与方苞、刘大櫆并称为“桐城三祖”。
我们习惯讲老师要“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现实中人人都当如是,读书的时候要培养自己,积累知识也修养德行,这样走上社会以后就能够成为别人的榜样,就能够聚集起可以帮助自己成功做事的一个圈子。做教师的人更要对这一问题加以深思,也要思考自己对于本学科的基础知识是不是都掌握了?是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讲清楚?而在知识之外,自己能不能教给学生做人的道理?要常反思自己的这些不足之处,不断地提高自己。因为在自己所培养的学生之中,有的可能就是未来的大学者、大科学家,老师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可能就影响了一个孩子一生的命运。做老师也确实是一个苦差事,是一个考验良心的职业,不仅仅要求有知识,还要求有修养,更要求要用心,所以还是应当从明理处提高自己,才能做好这个职业。
左宗棠对于读书明理,有很详尽的论述。他说:
读书做人,总在明理二字。读书时,须细看古人处一事,接一物,是如何思量,如何气象。及自己处事接物时,又细心将古人比拟,设若古人当比,其措置之法,当是如何。我自己任性为之,又当如何?然后自己过错始见,古人道理始出。断不可以古人之书,与自己处事接物,为两事也。
最后一句,讲的实在是好,读书就是要把道理与实际结合起来。左宗棠在这里对读书如何明理讲得很细致。读书过程中,看到古人处一事、接一物,都要在自己心里细细揣摩一番,深思古人为何做如此想?为何做如此行?其中利弊如何?其中又有怎样的气象?都要一一揣摩透彻。历史书中的记载,往往是能表现出某人大优点或大不足的事迹,体味这些事迹,反思其中道理,在每一道关口自己能否坚持,而对整个局势自己又能否清楚把握,这不但需要坚强毅力来忍耐,更需要极高明的对事理的见识才行。
孔子讲“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论语·里仁》),就是要多看到别人的好处,不要总是在对书中的道理,对他人的行为做出“任性为之”的批评,即使他人有见不到处,自己也该反思此情此景下,能不能做得更完美。只有如此,才能见出自己可能犯的过错,才能懂得古人行事确实有很高明的道理。读书的目的、做学问的目的就是为了自己能明白道理,如果把“古人之书”与“自己处事接物”当做是漠不相干的两事,读书即为死读书,做人将会浑噩一生,这就是愚钝的行为。历史是一面镜子,现实也是一面镜子,我们要不断从中间找到反差,以有利于自己的提高。
二、情理
大儒王阳明亦有同样的见解:
吾人为学当从心髓入微处用力,自然笃实光辉。(《静心录·与黄宗贤五》)
大家读书中,往往会有某句话让他读得动心,他就能很长一段时间都记住这句话;某句话能使他把书放下仔细地思考,他也能很深刻地记得并且理解这句话。如果读书始终是没有一点动心,没有一点停下来思索的时刻,这样的读书也是白费了。只有在读书中常常动心,常常主动地思索,才说明读书中有道理值得自己去琢磨、去品味,才能渐增读书乐趣,才能长久保持读书的新鲜感,才能持续地获得新知。读书,就要从书中那些能够深入心髓的地方用力,在书中最为精华的地方,最有意蕴的地方好好地琢磨思考,以求对其中道理的深刻认知。
读书时,不妨把流传很广的古人名言摘记下来,记住三五句关乎心性修养的话,并且将其变成自己一生的行为来支持自己的发展,读书才算是读明白了。诸如《大学》、《中庸》之类的书中都含有很深刻的道理,不能只看其表面的意思,而是要明白其深层的道理,并施行到自己修身与为学的实际中,这就算是把《大学》、《中庸》读透了。《白虎通》说得好:
学之为言觉也,悟所不知也。故学以治性,虑以变情。故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子夏曰:“百工居肆以致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
读书、学习就是为了让人觉悟。所谓的“觉”就是觉醒,把以前所不知道的、不能明白的道理一下子全都开悟明白了,读书学习培养的就是这样的能力。
中国古代经史子集的典籍,并不是告诉我们一些基本的结论,大部分都是在讲涵养性情、明心见性的道理。这也是中国古代科技不太发达的原因。自然科学重在求真,就是要探索那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科学真理;而人文社会学科则重在求善,是为了人心性的完善,并不是去追求一个事情是不是最真的道理,我们能说诸子百家的哪一个学说是完全准确的呢?求真的东西可以经过反复的科学实验来证明,而求善的学问也是非得人亲身的践行才能领会它的意蕴与价值。任何一种求善的学说都不一定绝对准确,要把这种学问在践行中有所辨别,这也是为什么前人讲它是心性之学的道理。比如历史上的一些问题,涉及对一些人、一种思潮的评价时,就不能用对或错来定论,而是要看它是否契合当时的历史背景。有时候评价儒家的学说,认为其害了中国的文化,这就是不对的。任何一个历史时期的一种思潮有时是起积极作用,但如果稍微一转移就起消极作用了,最重要在于让这种思潮与社会结构相契合。因此,这是合不合适的问题,而不是对或错的问题。当然人文和艺术还有另外的追求,就是“求美”,但是对于美的理解也是有时代性的。
不同的时代对于一个问题的看待角度也是不一样的。求真的学问是超越于历史与时代之上的,但是求善的学问却是随着时代的变动而不断地变化的,具有我们所说的时代性、阶级性,也还具有某一个国家的区域性、民族性。中国古代的学问基本上是讲求善的,不是实际“百工之肆”中“致其事”的学问,而是要君子涵咏体悟的“道”,为学者要对传统学问的本身认识清楚。我们学习的时候一定要把自己从中思考的问题与社会、人情结合起来,这样才能真正学到传统文化的精髓。
做学问来涵养自己的性情,是中国古代所讲为学的立足点,就是为了培养一个成熟的人、一个完美的人。古人言:
学必以涵养性源为本,而以变化气质为征验。
现在的学科划分越来越细,我们从事这些学科的学习,最重要的不是知识的提高,而是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在一起涵养完美的性情。从而可以使自己心胸更豁达一些,视野更开阔一些,待人接物更妥当一些,做事的志向也更坚定一些。人每往前进步一点,接触的人就变了一批,要多向周围的人学习,在不知不觉间就改换了自己的气质。知识是学无止尽的,修养和做人更是要不断进步,以求达到尽善尽美的境地。
三、事理
人生于世,在能自觉培养自己心性之前,其全部的修养基本上都来自老师的教育和家庭的教育,不能自主即为“天性”。人在家庭里学父母,在学校里学老师,并不能自觉地有对完美修养的追求。但是当读书到一定的层面,或者走上社会独立之后,人就要开始有意识地向周围人学习,逐渐地改变自己不好的习惯,补充自己性格上的不足,转变自己为人处事的方式。如果能这样持续地修养,在言语、行为、性格上慢慢地改变,就能不停地向高处走,向善处走,向成功处走。
人要想做多么成功的事业,就得有多么高的修养、多么大的格局,就得有多么开阔的立意和多么坚定的志向。一定要明白走上社会以后,自己就已经是一个要完全对自己负责的人,有些话不得不说,有些事不得不做,要有够开阔的格局才能承担这一切,才能在社会中安身立命。读书的时候,一定要在如何做人做事处多多用心,在整个性情与思路改变以后,能够时刻自觉地完善自己,他才能成为一个有担当的人,一个能够成就事业的人。
郑板桥说:
善读书者,曰攻曰扫。攻则直透重围,扫则了无一物。(《随猎诗草》)
“攻”是讲要在不懂处深入钻研,“扫”是讲要广泛地涉猎。善于读书的人,对于书中那些触动了自己内心的知识,对于那些正契合自己所思所想的道理,就一定要想办法使之变成自己的行为,使之变成自己解决问题的思路。
善读书者,即是要有把天下道理穷尽的雄心,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努力。宋代张孝祥有一首词叫《念奴娇·过洞庭》,其中有句云: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
为学者对于研究领域中的书要全部找尽,犹若“尽挹西江”;而后就是慢慢地琢磨、思考,犹如“细斟北斗”,然后从其中找出一条可供自己研究参考的思路来。“万象为宾客”者,就是讲学问最终可以做到触类旁通、处处逢源的佳境,一切材料都可以触发自己研究的灵感与思路,都可以被自己得心应手地运用。前面也讲,为学求知并非是靠眼睛去看,而是要用心感受,能够用心为学,以“攻”以“扫”地直透所有的道理,就能进入“万象为宾客”的佳境。
读书如果能使自己气质变化,这样的读书才算是有结果。变化气质是要用心去体悟道理,“攻”也罢,“扫”也罢,都是要在书中探寻到于自己有利的道理。我们读《论语》,就能知道孔子是很懂人情物理的。《论语·宪问》中记载: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中国文化中常讲“以德报怨”,往往是听起来很高雅,仿佛胸怀很博大的样子,其实这是不符合人情的。“以德报怨”,就类似于《圣经·新约》中“有人打他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的精神,这是宗教的行为,怎么能要求所有的常人来这样做呢?孔子回答得好,就是要“以直报怨”。如果有人对他有所怨恨,自己要首先反省本身有没有不对的地方,能够感觉问心无愧,那就不要理会这种怨恨,就要坚持自己的行为。自己若是正道直行的君子,时日长久了,他人也就会明白,同样正直的人会因意识到误会,而消解掉不必要的怨恨,而如果对方是小人,那就让他怨恨去吧,因为君子与小人本就是不同道的。以公平正直来面对怨恨,以恩惠来酬答恩惠,这才是合于人情物理的。若不如此,只是一味讲“以德报怨”,对于《老子》中“报怨以德,安可以为善”的质问,又作如何回答呢?
我们这一讲是为学之道,其中道理很深,因为为学并不仅仅是读书求知识之道,其实际上还是修养心性之道,是完善自我之道。韩愈说:
读书患不多,思义患不明。患足己不学,既学患不行。(《赠别元十八协律六首》)
这可以作为我们为学上一个总结性的告诫:
第一,要时时追求扩大自己的知识,要视广博为能,以有未知之事、有未闻之理为耻。读书还要慎思、深思,对书中道理绝不朦胧放过,要探究出其中的深义才罢休。
第二,要能时刻检点自己是否有自满之心、懈怠之心,要警醒自己学无止境,古人尚且有“秉烛”之喻,今人怎能易于自满自欺呢?而对于已经学到的知识,要自我反省是不是没有努力去践行,是不是不能把已经明白的道理变化为自己的行为,一定要避免学而无功
的事情。
第三,为学之道就在于完善自我心性上。“学而不化,非学也”,“化”即是每学到一个新知识,每理解一个新道理,都能使之内化在自己身上,渐渐地自身也就可以被这些知识、道理所“化”,自己的心性、修养、行事都能合于天地至理,合于社会人情,这就是我们为学所最终要达到的境界。
做学问,要明理;明理,才能做到清通简要,才能具有学问的气象。我非常喜欢业师袁行霈先生的一段话,以此作为结尾吧。
学问的气象,就像释迦之讲法,就像霁月之在天,庄严恢宏,清远雅正,不强服人而人自服,无庸标榜而下自成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