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的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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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正心(8)

(《瓯北诗话·陆放翁诗》)

这是陆游的诗风,也是通常一个人的人生三变:少年时,追求的是藻饰繁华,哪里热闹往哪里去。中年时境界一下子开阔了,开始追求一种壮阔之美,哪里博大往哪里去。晚年时的心态平和了,追求恬淡,哪里安逸就往哪里去。“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态总是在变化,慢慢地从藻绘到宏肆,再到简约平淡。

那么,什么是简约?简约是少了很多装饰,洗尽铅华,变得纯粹而朴素,实际上是在追求一种宁静、平和之美。我们这里讲的,并不是指外表的装饰花哨抑或朴素,而是在讲人内心的简约。

为什么正心要追求简约呢?因为有时候人面对的选择太多,导致其内心无法端正、常常痛苦、做事迷茫。欲望太盛,想得到所有的东西却又无法得到,内心就会痛苦。人要简约,就是要让自己心里面能够做到“放下”。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会越来越发现自己可得到的东西越来越少,而自己需要放下的东西越来越多。在这个时候,人就应该成熟起来,要能够明白什么是可以追求的,什么是必须要放手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个人对社会、国家、家庭应当担负起的责任就会越来越多,一定要放下许多的欲望,真正地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中国文化善于在百姓日常生活中见出真正的道理。讲简约,首先便是要落在安于俭朴宁静的生活层面上来。只活了33岁,却对唐代学术很有影响的王通,在《文中子·关朗》中讲:“不勤不俭,无以为人上也。”是说如果他不能勤劳,不能俭朴,他就成不了人上人,这说得很直接,把俭朴作为励志的动机,把辛勤作为成事的手段。*

看一个人的德行如何,不是在灯红酒绿之间,而是要在其走投无路的时候、人生处于迷茫的时候,看他选择什么、追求什么。儒家讲“君子固穷”,这才足以见其德行。前面我们讲,孔子称赞颜回安贫乐道,又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不是合乎道义而得到的富贵,就像过眼浮云一样。这就是儒家称道的“君子固穷”,君子能够在穷困潦倒的时候,坚持自己的道义,坚持自己的理想。君子固穷,坚守的正是一种简约的生活。在简约的生活中,能够透露出一种一般人难以企及的修为。

*全稿共诗八首,均刊入《剑南诗稿》第五十五卷。

诸葛亮《戒子书》也说:

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他把俭朴视为养德的方式。真正想要提高自己的修为,就要宁静下来,这个“宁静”不是单指身体安静下来,而更是指人的心中要宁静。在与人交往的时候,在做事业的时候,要知道什么是自己不能做的,什么是自己必须放下的,这就叫“静以修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的欲望很容易放纵,放纵了就难以约束,要能够固守心性,这就是“俭以养德”。

从明朝开始,知识分子对富足、富贵的向往与追求开始变得强烈起来。“三言”“二拍”里经常写到知识分子或是与仙女喜遇、或是出海巧遇、或是前世积下阴德,然后荣华富贵起来。这说明中国人开始敢于把对金钱富贵的追求讲出来了,不再隐藏,走到了很实际的层面。但这种追求不能太强,更不能成为内心中的一种欲望。在现实中,许多人已经变得无所事事、不思努力。社会即使向功利化、商业化的方向发展,还是要让自己的内心简淡下来,让“简约”成为自己的信念,放下很多名誉、欲望的东西,回到平淡、宁静的心境里,即便不为别人,也是为了自己。

在日常的生活中保持简约,是为了修养德行,它关系到现实的层面,即小到个人的成败,大到国家的兴衰。韩非子也讲:

侈而惰者贫,而力而俭者富。(《韩非子·显学》)

说贫和富完全是靠他自己的作为,懒惰而又奢侈的人就会贫穷,勤劳而又俭朴的人就会富足。这个观点也是和韩非子的治国思想相联系的。韩非治国的思路和儒家的治国思路不同,儒家讲“不患寡而患不均”,即是追求贫富的差距不能太大,做到公平就可以了。但是韩非认为如果国家的制度制定好了,一个人能合于规矩地致富,那是能力的体现,如果还有贫穷的人的话,就说明这些人非常懒惰。

韩非认为贫穷不在于制度,而在于个人,贫穷的人都是咎由自取。他强调了人的努力,这一点是很有见地的。孔丛子也认为“不取于人谓之富,不辱于人谓之贵”(《孔丛子》)。何为富贵?富,是不取于人,只要他做的任何事情、得到的任何利益,都是堂堂正正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不是从他人处乞求而得,这就是富足。贵,即是不被别人侮辱,很多时候人是自取其辱,自己先丧失了尊严,然后别人才能来侮辱他。什么样的人最好管理?鲁迅曾说,那些想得到而还没有得到的人是最好管理的。人有想得到的,就是有欲望,只要有欲望就会被利用,想得到的就成为其受到牵引、受制于别人的把柄。

简约,对于一个国家也是至关重要的。李商隐是一个敏感的诗人,他在迟暮的晚唐间阅尽王朝兴衰,《咏史》诗中感慨道:“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我们观察中国各代的历史,兴衰成败,兴盛常常是来自勤俭,败亡常常是来自奢侈。

周朝时期,周文王就是能够与民同乐,最初只有几十亩的地,后来也得了天下。汉高祖刘邦最初攻下秦都咸阳,便与民约法三章,范增评价他是“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史记·项羽本纪》)。这就是在成功之后也很能控制自己的欲望,保持了勤俭。到东汉的时候,光武帝刘秀坐天下,宫里后妃们穿的衣服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而刘秀自己穿衣也是最俭朴的。在唐朝初期亦如此,唐太宗很勤政,长孙皇后的衣饰和丫鬟的衣饰也很简单,魏征还曾因此谏言。

一个国家要稳固、要兴盛,都要讲勤、俭两字,这在每一个朝代之初都很明显。而当国家到中叶之后,就不能再保持这种勤俭了,反而开始修建宫阁楼台、对外穷兵黩武,国力很快衰弱下去,即使变法图强,也很难再将那些臃肿的机构、杂多的人员裁撤掉,很难把那些繁文缛节、苛捐杂税削减掉,积重难返,最后就是亡国的结局。欧阳修说:“祸患常积于忽微,智勇多困于所溺。”(《新五代史·伶官传序》)每一件溺爱的东西,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过失,每一次生发的哪怕再微小的放纵的欲望,都是对自己心性的束缚,都是祸患的积累,能不谨慎吗?

中国人在制定家训的时候,常出现一句话,就是“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朱子家训》),便是告诫子孙们在日常生活中都培养这样一种警惕心,希望他们能够过着简约的生活。只有简约才能立身,才能兴家,才能保国。

现在与古代不同,要求也会有所区别,但是对于每一个人来讲,心中不要有那么多的物欲,不要有那么多的杂念,做到简约,不要那么复杂地生活,少些装饰,少些做作,少些算计,让内心安静下来,静静地体验自然的优美,体味家庭的幸福,体味独处的乐趣,看似并没有灯红酒绿式的辉煌,但这其中的安逸祥和,却是权位、名利和财富换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