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绿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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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说的是雷峰塔,不过先要从眼前的刘庄讲起。你不是住在刘庄吗?现在对外都叫‘西湖国宾馆’,那是对外人叫的,杭州人都叫刘庄。为什么叫刘庄呢?我考考你。”

子虚说:“杭州人从明朝开始,把在西湖边建的私宅园林叫作庄,前面冠以姓名。这个刘庄,就是因为广东香山县的刘学询从北京赶考来此,见西湖美好,便在这里造的园林。这样小儿科的问题也来难我。再说这和雷峰塔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这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下好山水,也不见得就只有西湖一处,凭什么刘学询非得下那么大的狠心,把家从岭南迁来。

这当中自然也是有原因的。我告诉你,刘学询建刘庄,那是让宋庄急的。宋庄就是今天的郭庄,郭庄你知道吧,就在前面卧龙桥边,当年辛亥义士王金发被朱瑞在小车桥监狱枪毙,就是葬在桥边不远处的。好,我不说被枪毙的人了,我说说差一点就当总统的人。

1879年刘学询二十四岁就考中举人了。第二年进京会试回家时路过杭州,见到西湖,的确就如各种有关他的书上记载的那样,大叫一声:哇,故乡无此好湖山。然后,他就带着他的仆人往杨公堤上走,杨公堤你就不用我再介绍了吧,就是我们眼前的这条西山路。

走到当时的杭人宋端甫的别墅时,见那宋庄楼阁秀丽,气概非凡,就递上名片求见,谁知道那宋家主人没把他当回事,谢绝了。刘学询感到奇耻大辱,暗暗发下大志:要在西湖边置一座最好的庄园,压倒宋庄,称雄湖上。”

子虚听到这里也没听出这姓刘的和雷峰塔有什么关系,倒是听他与总统有关,不免好奇。他们做学问的也是隔行如隔山,他对这个刘学询所知甚少,更不知此人和总统还有什么关系,想问,又不好意思,倒是绿衣人滔滔不绝地把此疑团解开了。

“你们别小看刘学询,刘学询十二岁就在家里悬一条幅:不扫一室。他成年后就迷两样东西:宝刀和美人。他和孙中山是老乡,他走上反清之路,也是顺理成章之事。这当中还有许多故事我就不说了,反正他除了反满清,更恨康有为,还和李鸿章有牵连。刘学询这个人,四十五岁之前是很有抱负的。孙中山曾经写给他一封信,还说:‘……主政一人,或称总统,或称帝王,弟决奉足下当之……’你想一想,弟不就是孙中山吗,足下不就是刘学询吗?这不是明摆着让刘学询当总统吗……喂,我正说着呢,你睡着了吗?”

绿衣人突然停止了按摩,问。

子虚吓了一跳,连忙说:“没有没有,好好听着呢。不过到现在雷峰塔还没有出来。”

“你听着,马上就来了。不过还得从刘庄说起。1900年刘学询激流勇退,从此完全淡出江湖,与风花雪月和经济打交道去了。刘庄是1898年开始建的,每亩二百银元,算是高价了。到1900年,他把全部财力精力都投入其中,当时还取了个名称“水竹居”。这别墅造了五年,最初的建筑面积是一千三百六十九平方米。”

听到这里子虚忍不住又说:“你别怪我疑神疑鬼,你知道的事情那么多那么详细,你都该到社科院当研究员做学问去了,怎么还在这里洗头呢!”

绿衣人长叹一声:“命也,运也,不堪回首也。知道刘庄里那二大八小的刘氏故圹吗?”

子虚微微一愣,突然想到朱静刚才兴冲冲地跑来要看刘家老坟之事,心里一紧,就觉得窗外林下之风呜呜咽咽地响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就探头往外看去。外面一片黑暗中,有两三点星火。他突然有一种不在阳间的恐惧,顿时就屏住了呼吸,全身的骨缝都收紧了。

感觉到手指还在头上弹动,子虚头皮发麻,又听绿衣人远远近近的声音飘过来:“故圹就在迎宾馆旁边。水竹居的迎宾馆啊,你是没有见过的。面湖而立,坐西向东,高大巍峨,画角飞檐,大厅内左右各有一面巨镜相对而立,红木为托。客人人内,左右环视,两镜相交。厅内钟鼎字画,几壁皆是。中堂高悬陈谲书之对联:故乡亦有西湖,一半勾留,行窝且傍蕉屏石;旧宅尚留南海,三千里路,别梦应寻荔枝湾。迎宾馆的左边就是刘氏家祠。”

子虚听得头皮发麻,绿衣人却轻轻一声叹,说:“你别害怕,你要是害怕,我就不往下说了。你现在走也来得及,我也不要你的钱了。香薰护发,不做完是不能要钱的。”

子虚死要面子活受罪地钉在椅子上,说:“我怕什么,大不了是蒲松龄笔下的书生遇到狐仙花魂。我师哥姚亦安刚才还跟我说了,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这一说绿衣人又笑了起来,声音如玉佩丁丁,十分人间,小小的发屋在笑声中复又回暖了。她说:“人家正伤心着呢,你这人倒是幽默。看样子你还真不是一个胆小鬼。行,你不怕我就说了。这个故圹,那两个大的,是用来葬刘学询和他的正房夫人的。那八个小的,葬的是他的如夫人……明白什么是如夫人吗?”

子虚心想,不就是小老婆吗?嘴一张,却成了这样:“知道,也就是姨太太的意思。”

“你倒还是给我留点斯文。”绿衣人说。

子虚心里一亮,突然说:“你是不是想告诉我,雷峰塔的倒塔,和刘家的如夫人有关。”

“你要那么说,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那么说又容易造成歧义,人家还以为刘家的姨太太是白娘子复生呢。哪里有那么浪漫啊。长话短说吧,民国十三年,也就是1924年的9月25日下午近两点钟的时候,孙传芳的军阀部队正往杭州城里开拔,研究《红楼梦》的大学者俞平伯先生当时年轻,正在俞楼休息,夫人许宝钏此时正凭栏眺望。就在这时候,刘学询的第八房小妾从虎跑一带迎娶过来,坐于花车间,还未到西山。突然,雷峰塔顶上冒出了一股数尺高的尘柱,栖居塔上的群鸟纷纷四散惊飞。一会儿,塔顶部分似乎被掰成两半儿,几秒钟之后,塔顶部分即向塔中心部分陷塌,轰然一响,形同老衲的雷峰塔就像坐瘫一样陷塌了。一时间就如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只看到夕照山黄土飞扬,漫山遍野升起一股像云一般的灰烟。

一时鸦雀满天,尘埃蔽日。等尘埃落定,雷峰塔已荡然无存。

“当那位坐在花车中的姓范的新娘感觉到自己被人搁在路上时,她升出玉手撩开车帘,看到的正是雷峰塔倒塌的情景。她连忙叫车夫停车,自己就跳下了车。然后,她发现迎亲的队伍一窝蜂地作鸟兽散了。她的花车旁,杭州人一阵风似的往夕照山上跑。她拉住一个人打听为什么,那人匆匆告诉她说倒塌的雷峰塔砖是通了佛性的,能包治百病,逢凶化吉,保佑一生幸福好运。新娘子开始一直是懒洋洋地听着,万念俱灰,听天由命。不知为什么一听这消息,变了一个人似的。要知道这个范姑娘可不是一般人物,杭州城里的大美人,上流社会的名媛,她可不是那种小家碧玉式的人物。她和刘学询就是在社交场上认识的,如果她生活在上海,也未必就不是一名陈白露。她之所以嫁到刘家做老八,完全是因为父亲破产,把她当了救命的稻草送给刘家,刘家助其全家渡过了灭顶之灾。范姑娘是受过中等教育的,参加过五四新文化运动,受过新思想的熏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不但成了七十老翁的小妾,而且是第八个小妾,原来也寻死觅活地不肯,后来父亲说你不用死了,还是我去死吧,就去跳了家门前的那口井,被家人救了上来,范姑娘就再也不闹了。她想这就是命运吧,想开了,住在水竹居里也是一种活法,这才顺顺当当地嫁了出去。

“我这么一说,你该知道了,所以此时的范新娘,并没有那种被人扔在半道上的惶恐,相反,她拉下她的红盖头捏在手上,就跟着大群人马上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