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知道杭州人有名的杭儿风:杭儿风,一蓬葱,花蔟蔟,里头空。此时杭州城已经万人空巷,都往南山一带跑了。就在新娘子也加入了捡雷峰塔砖的队伍时,孙传芳的一队兵士也赶到了,他们一边赶百姓下山,一边自己也捡起来。读书人,你不会不知道吧,杭州历来就是东南佛国,有佛在前头,什么孙传芳也不怕了。
老百姓们前仆后继地往废墟上冲,抓到什么是什么。士兵们往下推他们,他们爬起来又往上冲,有的人已经捡到宝贝,还不满足,还想多捡一些。新娘子挤在人群中,一会儿新嫁衣也挤脏了,人也被挤得花鬓松散,脂乱眉错。有一会儿她被挤在人群里出不来进不去,突然被人压倒在地,眼见得人群往她身上就踩过来,正在万分恐慌半死不活之际,突然被一只手拉住拖了出来背下山去。新娘子惊魂甫定,泪眼婆娑,就听那人一声吼:你找死啊你!新娘子抬头一看,耳边一声巨响,雷峰塔又塌了一次。她想:完了,前世的冤家,你早不出现,晚不出现,这种要命的时候,你出现了。”
子虚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一句话:“我想,该不是孙传芳部队的一位青年军官吧?”
绿衣人倒是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
子虚说:“听上去就像一个传奇故事嘛。”
绿衣人有些不高兴了:“这么说我讲的事情全是瞎编的了?”
“不是不是,绝无此意。生活永远大于我们对生活的认识,这是我从一位女作家那里听来的话。当时觉得有点做作,现在想一想还有些道理。您往下说,我相信您的每一句话。”
“好吧,我就不说把新娘子救出来的是什么人了,反正你已经猜到了,他当时的公开身份是孙传芳军队的一名青年军官。总之,是他把半昏半醒的迷离的新娘子背下了山。新娘子睁开眼睛,就发生了刚才我说的那件事情。她眼泪就流了下来,那青年军官是不是知道她为什么流眼泪呢,没法猜。我们只知道那军官说:‘哭什么,不就是几块破石头吗,你要我这里现成就有一块,拿去。”’
子虚再一次多嘴:“这就是你提起的那块雷峰塔佛像砖了。”
绿衣人的手不在子虚的脑袋上动弹了。他回头一看,她已经坐在柜台后面生闷气了。
他问:“你怎么啦?我说错了吗?不是雷峰塔佛像砖吗?”
谁知这一回绿衣人是真生气了,把手往门外指指,说:“你走吧,我没兴趣跟你谈天了。”
子虚发现她真的生气了,觉得很奇怪,很好笑,也觉得她很可爱。现在他一点也不怕她了。哪怕她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鬼,他也不怕了。他很感谢姚亦安给他提供了这样一个美好的机会。他说:“别生气,我是瞎猜的,逗你玩呢。”
绿衣人绷着脸坐了一会儿,突然就松开了,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讨厌!过来,洗头!”
子虚就乖乖地走到水龙头前,水是温的,他低下头去,水就漫过了他的前额和眼睛,他舒服极了,真是温柔乡啊,他想。然后他听到她问:“还想听吗?”
子虚连忙说:“想听,想听,你讲什么都好听。”
“你别以为我说的往事都在你的猜测之中,有你想不到的事情。
就在那青年军官正要把佛像砖递给那新娘子的时候,突然有一双手拦路截住了他。你猜那是谁?”
“是谁?”
“此人个子不高却身穿长衫,表面的职业是杭州城里的古董商,实际上做着另一种秘密的工作。不太看得清他的年龄,他长一把曲卷的胡子,声音倒是很好听。他轻轻地道了一声:‘陈子虚别来无恙?”’
陈子虚微微一挺身子:“怎么,那个人的名字和我一样?”
“那青年军官陈子虚也喜出望外地叫了一声:‘姚亦安,没想到我们在这里见面了。”’
陈子虚听到这里,又是一愣,然后就笑起来,欠起身指着绿衣人说:“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编故事也不能编得那么近,把我和我师兄的名字都挪用进去,我还能相信那故事吗?”
绿衣人放下正在陈子虚头上按摩的纤纤素手,正色道:“直到现在,你既没有通报你的尊姓大名,也没有通报你同学的尊姓大名,你们的名字,我怎么知道呢?”
陈子虚一下子就愣住了,他回答不出这个简单的问题。
又见那绿衣人继续问:“就算用了你们的名字,你怎么知道这仅仅是挪用了一下,你怎么知道你们在八十年前有没有那么生活过?”
绿衣人的这层意思还真的把陈子虚给问住了。陈子虚想,如果在这个问题上和绿衣人较真下去,那么势必一直讨论到时间和空间,一直搬出爱因斯坦和霍金,即便如此也依旧说不清。还不如静听绿衣人依照自己的逻辑来讲述她自己的故事——戏说也是一种说嘛。
他就小心翼翼地回答说:“请您继续往下说吧,我尽量不打断你。说实话我也很好奇,我也很想知道八十年前我们是怎么生活的。”
“你有这样的认识,说明你还是一个可造之人,否则我们的交往也就到此为止。为了区别今天的你和昨天的你,我们还是得给那个时代的你们有一个称呼上的符号。青年军官陈子虚既然那时候还是个军官,我们就叫他军官子虚吧。”
“古董商姚亦安既然穿着长衫,我们就叫他长衫亦安吧。”陈子虚建议。绿衣人对陈子虚的命名表示满意,她就开始以这样的称呼开始了他们之间的故事。
“长衫亦安接过那块佛像砖,在手里掂了一下,用手指了一下满山正像发疯一样挖掘着什么的人,说了一句话:‘这满山的石砖,就这一块有点意思。’陈子虚顺手又取了过来,说:‘老同学,你眼里的东西和我不一样。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有什么好这么留恋。这位女士既然喜欢,拿去便是。’新娘子伸出手,那长衫亦安又半道里截去那砖,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新娘子,目光一怔,突然就侧身对军官子虚说:‘子虚,你看这位女士是不是从前女子师范学校的那位校花。’军官子虚也定睛看了看,这才说:‘想起来了,当年一师风潮的时候,她还给我们往学校操场里扔过馒头呢。我记得她姓范。’长衫亦安便回头问:‘女士您是姓范吗?’谁知那范女士一听这话,脸一侧,扭头就走,慌得长衫亦安赶紧迫上去送砖,口口声声说:‘女士你接着砖,女士你接着呀,这是你的砖啊,是那位军官给你的呀。’范新娘也不理睬,跌跌撞撞往前走。长衫亦安一看不好,连忙叫住子虚,说:‘子虚你快叫住她,没想到我一句话就把她得罪了。这可怎么好,你看这里乱的,你英雄救美人就救到底吧。’军官子虚连忙跟下山,这才发现山下的迎亲队伍也正在满世界找新娘子呢。连忙就把新娘子重新塞进了花车。那车正要开,军官子虚扒着窗,弯下腰,端起那块砖,对新娘子说:‘你只须说一句话,要还是不要。’那范新娘就再看了一眼军官子虚,清清秀秀的一张书生脸,朝她微微笑着,她也就噗哧一下笑了,说:‘除非你给我送去。’天知道这对青年男女是怎么样一见钟情的,总之那青年军官毫不犹豫地骑上了战马,说:‘那就走吧,就算我是你送亲的家人吧。’回头对长衫亦安又招招手,说:‘老同学不日再见。’那长衫亦安也只好拱拱手作为相送。他的目光也一直在那范新娘身上。
现在他已经想起来了,杭州城里近日传闻,西湖刘庄老主人刘学询又择一妾,没想到竟然是这一位新女性范小姐。怪不得她不想让人家知道她的底细。可惜了,可惜了,那刘学询可已经七十岁了,范女士也不过才二十出头吧。长衫亦安就这样叹息着,眼看着那花车与战马相共,就要消失在西子湖的秋日烟柳之中,突然热血涌起,大叫一声:‘子虚等我……’便直奔山下,赶那支送亲的队伍去也。”
一口气说到这里,绿衣人沉思了,陈子虚也深深地陷入了她的叙述。他不再加入自己的判断,不再去分辨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陈子虚被所谓的八十年前的自己打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绿衣人才问:“你还想知道这些青年男女的命运吗?要知道其实他们和你们是息息相关的。”
陈子虚说:“谢谢你,绿衣人,您的叙述已经把我控制了,请您继续往下讲述吧。”
“好吧,现在,关于刘庄的故事就要真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