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惠红从南高峰归来后就没有直接再回陈子虚的小屋。她突然不知去向。不过陈子虚总能发现她的一些蛛丝马迹,因为他房间里的家具开始一件件地减少下去,先是电视机,后是洗衣机,最后,微波炉也不见了。
陈子虚天天泡在图书馆里,过了一个整段时间的清静生活。他发现学术生涯很符合他的天性。他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学术角度,那就是从中国古典文学中的虚构见历史的真实。
那天很意外地在学校的运动场边上见到了姚亦安。他们见面时都有些不好意思,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一会儿,姚亦安才问:“朱静好吗?”
陈子虚莫明其妙。朱静好不好,怎么问起他来了呢?他还有些愠怒:这算是个什么事情?他有点不高兴地反问:“叶惠红好吗?”
“你不知道她又回上海投入她那个导师的怀抱了吗?这种女人,经历一下也就算了,和朱静可不一样。朱静是忠心耿耿的女人,一意孤行的女人。她是真迷上你了,你可要好好待她。”
陈子虚急得结巴起来:“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你太令人吃惊了……”他浑身发抖,可就是说不出一句迎头痛击的话。
姚亦安困惑地注视着他:“你说什么?这么说你也不知道她的下落?这么说她没有跑到你那里去一起装神弄鬼?那么你们那个绿衣人到哪里去了?”
是的,这一次陈子虚的确很长时间没见到绿衣人了。再次相逢几乎成了一种等待戈多式的折磨,时问之长大大超过了子虚的心理期待。这漫长的期待让知道这段风流轶事的人再次怀疑整个事件的真实性。姚亦安既跑了新娘,又丢了后备情人,那一口气就不可能不出在陈子虚身上,三天两头就敲打他一次,问:“子虚,你的‘乌有’出现了吗?”这让子虚又绝望又恼火。他发现姚亦安的心情在整个过程中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开始从一种惊愕不解发展到迷惑,然后再从迷惑发展成嫉妒。子虚相信,其实姚亦安和朱静一样,越来越相信绿衣人是确实存在的。他因为失去了这次极具神秘性的艳遇而深为遗憾,不得不以否定子虚的遭遇来平衡自己。
子虚回到家中,企图把那些感受写下来。他觉得绿衣人已经给他打开了扇门,他已经可以把整个故事完整地说下去了。
完全是根据自己的需要,他略过了历史中一些重大环节,直接跳到既具有划时代意义,又使个人命运具有伟大转折的场景。因此,他略过了抗日胜利,甚至略过了解放战争,这样一来,他就一下子又跃过了十二年,然后,直接就进入了1949年的5月。这一次,与他同名同姓的那位共产党人,是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二野的指挥员进驻杭州城的。他立刻成为这座城市的军管会成员。
这时候的陈子虚,也已经不是游击队子虚了,而是成了共产党的一名重要干部。他就成为首长子虚了。在军管会每天收看到的那些敌情资料里面,他看到了姚亦安的资料。姚亦安在关键时刻,没有跟国民党去台湾,留了下来,参与了迎接解放杭州城的历史性事件。
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证姚亦安的未来。永远希望能够脚踏两只船的姚亦安,这一次两只船都翻了,他还是被新政权抓了起来。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首长子虚和八姨太见过一次面。高级干部并不是主动来找八姨太的,虽然他是最早一批和解放军进入杭州城的。但解放初期,工作忙得千头万绪,首长子虚身边又离不开人,所以他根本没有单独活动的机会。再说这时的他已经成家,妻子也是一位老革命,她的字典里根本没有“姨太太”而且是“八姨太”
这样的字眼,所以这一时期他们基本没有来往。
从另一个角度说,这时的刘庄已经完全败落了。四十年代末期,从地契上看,刘庄的宅地只剩下五亩四分二厘三毫。虽然它的园林依旧还是很大,但要维持一大家人已经非常困难。所以,刘庄也不属于共产党首先革命的对象。相反,刘家人还是拥护革命的,这可以从刘家少爷的参军看出来。那一年,刘家小少爷已经十九岁了,从杭州的中学,就直接参军,上了抗美援朝的前线。
如此说来,八姨太就是一个军属了。虽然如此,八姨太并没有为自己的事情去找过首长子虚,直到姚亦安被突然抓起来以后。
首长子虚那天正在办公室里加夜班,通讯员进来报告,说有一位女公民要见他,当时他的心就一抽,难言的预感就涌了上来。首长子虚已经不是北伐军子虚了,完全不是了。在北伐军子虚和首长子虚之间,某种深刻的裂痕已经昭然若揭。那是生命在长期的跌宕起伏中折断的命运之痕。陈子虚的革命生涯并不平坦,如果不是1927年之后他和组织失去了联系,直到1934年才接上,他的个人履历表就完全不会呈现现在这样一种曲折上升的线条了。由于某种奇怪的无法再诉说清楚的原因,他的组织问题直到抗日战争开始才重新解决。因为这样一种说不上污点但至少可以说是阴影的笼罩,他对他以往的历史有了某种严重的审视和警惕。在那段历史中,一个女人固执地横在其中,正是他极力想抹去和淡化的。
因此,他让通讯员转告楼下的女公民,现在他虽然已经下班了,但还有一个紧急文件需要处理,如果她一定要见他,请明天上午再来。
他的座位后面就是一扇大窗。通讯员下去不一会儿,他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窗口去。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高个子女人。她正黯然地从窗下的人行道上走过。她不再穿旗袍了。可以看出来,她现在穿的是流行的列宁装,但摇曳的腰肢仍然和从前一样。他突然想,她也已经过四十岁了吧,怎么还有这么好的身材呢?她的肩膀斜斜地耷拉下来。路灯拉出了她长长的变形的身影。她还是那种要靠什么东西才能够支撑自己的人。
第二天他在办公室里接见了她。他看到她后就向她伸出手来,这个动作并非表现亲切,恰恰相反,这是用来揭示距离的,表明这是一种接见。这正是首长子虚的动作。她显然有些局促:这不是她预想当中的重逢。但她还是坐了下来。
他们都已经是中年人了,但身形音貌都没有什么大变。使他们陌生和遥远的东西藏在他们的身体里面,这使得他们之间非常拘束。相比而言,执政者的首长子虚更加开朗一些,他总是主动问话。他们聊了一阵这十年来的变迁,由此他知道了,作为刘庄女主人的她,目前的处境实在是不好。他也问,他能够帮助她做些什么事情,但说这话的时候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她立刻就明白了,站起来说:“我不是为自己的事情来的。妻为我自己的事情,我永远也不会来找你。”
她这句话说得很软,但像耳光一样打在他脸上,他突然生出一种羞愧感,脱口而出:“八夫人你不要误解。我进城那么长时间,早就应该来看你了。你是革命的有功之臣,当初如果不是你们刘家救我,早就没有我陈子虚这条命了。”
八姨太这才开口说出了正事:“子虚,说实话,不是我们救了你。说到底,还是姚亦安救了你。亦安那时要是不放你,我们谁也救不了你的。事情就是这样。现在亦安关在小车桥陆军监狱,其实也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只要你能够做证,说明当时他救过你,他就能放出来。要不然,他可能会被当作反革命立刻就镇压掉。陈子虚,你救救他。”
八姨太说完这段话,站起来就走。陈子虚上前为她开门,手就挡在门上,说:“媛英,你的话我会考虑的,但是你也要考虑自己的处境。你要相信共产党的政策,不要再去探监。你还有孩子,你要为下一代着想。”
八姨太突然说:“亦安也有下一代。他有五个孩子。当初他本可以去香港,也可以去台湾,但都没有去。他翻来覆去想,想来想去不能指望国民党,还是指望共产党。他说共产党是讲义气的,只要你回来,就会为他说话。他曾对我说,说不定他在共产党的政府里,会比在国民党政府里活得轻松一些呢。”
陈子虚没有想到八姨太一下变得那么会说。他没法跟八姨太讲清楚许多事情,只得看着她的身影再一次从他身边滑过。有一刹那间他想抱住她的肩膀。这种冲动以前他也不止一次地有过。但和以往一样,他让她擦肩而过,独自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