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绿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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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姚亦安突然被放了出来。他没有能够成为国民党的投诚人员,但也没有再被当作反革命对待。听说一个很有来头的共产党的大人物为他说了话。他出狱之后就深居简出,除了变卖和收藏他那些古玩之外,什么地方也不去。他当然没有去见陈子虚,甚至见了八姨太他们两人也不提陈子虚。他们还是保持往来,主要是因为八姨太的需要。八姨太为了支付那笔巨大的地税,不得不经常变卖家中所剩下的东西。那些玩意儿,都是姚亦安帮助她出手的。

这样相对平静的日子过了二:三年,八姨太生活得非常孤独。除了已经读高中的小少爷参军去了朝鲜,大少爷也早已在香港过世,七小姐一家也离开了刘庄,八姨太身边几乎没有什么人可以依靠了。正是在此当口,姚亦安再次被捕。这一回他在劫难逃,八姨太不可能再为他挺身而出,陈子虚也不可能再为他说一个字。

1953年,八姨太觉得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撑不下去了,又去找了一次陈子虚。陈子虚这次比较轻松地接见了她。他要进京人仕了,很愿意在走之前再见一次八姨太。

八姨太告诉他,她想把刘庄捐献给国家,因为她实在是管理不下去了。陈子虚觉得她这个行动非常好,这是和资产阶级生活彻底决裂的一种革命行动。他终于对她露出了长久没有露出的笑容,说:“你看,革命成功了,你最初的理想也终于实现了。你当初不是最痛恨被关进刘庄这样的一个大竹笼子里面吗?我还记得你站在那十个大坟前吓得哭起来的样子。”

八姨太慵懒的眼神像火苗般一跳,熄灭了,说:“过几天政府来接收时,我们准备把老爷的坟迁到北高峰去。”

“如果有时间,我一定过来。这么大的事情,你一个人也难,我会安排政府来帮助你处理这件事情的。”

陈子虚写到这里,觉得自己仿佛在历史的岔道口上,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发展。有几条林中小路可供选择,而每条都如那首著名的《林中小路》诗中所言,走过后就只能在很多年后猜测另一条小路的可行性。如果陈子虚一时冲动,和八姨太再次约会——然而在他那个年龄,以他那个阅历,他还有可能一时冲动吗?除非还有一种可能,他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那么,还有谁会刺激他呢?

除了姚亦安,还有谁能刺激他呢?

陈子虚并不希望在他的叙述中出现那么多戏剧性的巧合。他希望这是一个看上去并没有特别事件发生,但却已经如秋雨一般渗透人心深处的不动声色的力量。是这种力量左右着那个时代的个人命运。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劫难逃。

他停止在电脑旁,等待了一会儿,他想,如果绿衣人这时候能够出现,那么一切就会清清楚楚,他只要负责记录,起到一个历史的书记员的职责便可以了。他越来越深刻地感悟到自己和绿衣人的关系中那种内在的神圣性。他和那个写《神曲》的但丁一样,是需要永恒的女性引导的。

然而,这一次他的期待没有实现,绿衣人没有来。奇怪的是,陈子虚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失魂落魄。是的,他依旧渴望见她,但:不再那么绝望。他的内心渐渐地透明起来,某种陌生的力量完全从他的心灵深处浮出水面。他有所悟。他想,神灵并非只以一种面貌出现,现在是通过他自己的选择来面对叙述的时候了。谁能说这不是神灵的又一种显现方式呢?

他想到了那个时代人与人之间彼此发生的许多激烈冲撞的事件……父母,夫妻,朋友,情人……他豁然开朗——所有的激情时代也都是戏剧时代。为什么不可以让姚亦安和陈子虚在西去列车的月台重逢呢?不过他们的角色完全不一样罢了。在姚亦安,那是一名囚犯,前往西部服刑的囚犯,但比起那些被处决的牢友,姚亦安除了感激零涕之外,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他知道他本来是必死无疑的,因为他的同党中人,起码有三个以上证明他必置一位名叫陈子虚的共产党人于死地。由于他们都有时间地点和人物,陈子虚的反证反而可疑起来;况且他也不能为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多说什么话。因此,最后姚亦安留下了一条命已经纯属侥幸。

作为对以往岁月的最后留恋,他对去探监的八姨太提了一个非分的要求,他要她的一件纪念品。那日天气炎热,八姨太随身带了一把扇子,刘学询留下的那把——正是那把“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纸扇,就毫不犹豫地把纸扇交到了姚亦安的手中。

陈子虚当时并不知道这件事情。他去车站审视这次镇压反革命的活动,也没想到会看到姚亦安。所以,当几乎已经认不出来的姚亦安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确是吃了一惊。

现在他应该被称为囚犯亦安了。他麻木地排在囚犯队伍里,已经失去了常人在此时都会涌上的离情。他机械地跟着前面人的脚步在月台上走,茫然地抬起头。就那么微微一转眼睛,他看到了陈子虚。

陈子虚已经微微发胖了。他周围簇拥着一群英武的持枪荷弹者。他们的目光肯定是对视了。囚犯亦安的眼睛刷地一下子亮了起来,嘴唇蠕动着说了一句话,手还作了一个动作,微微地摇晃了一下。

陈子虚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话,他也不可能去打听。囚犯亦安就这样上了西去的列车。

八姨太和陈子虚在囚犯亦安离开一年后,终于见面了。他们是在一个极其特殊的情况下见面的。市园林文物局在刘庄交出来之后,终于来迁刘家的故坟了。陈子虚此时也亲临现场,在曾经来过许多次的刘学询的迎宾馆里坐阵。八姨太此时作为刘家唯一在场的亲人,也作为陈子虚的故旧之交,被允许同时到迎宾馆等待。

他从那面凸出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铁青的脸。这样的青脸,是他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镜子里出现了八姨太。很长时间,他就这么盯着八姨太,说:“我很快就要调到北京去了。”

“我已经听说了。”八姨太回答。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他们的话题。在交谈中首长子虚知道刘家大少爷已经死在香港,刘家的小少爷还在朝鲜战场。首长子虚还知道小少爷是一个忠诚狂热的革命青年,已经宣布了和剥削阶级家庭一刀两断。首长子虚对这样的年轻人一点也不陌生。这是一个决裂的时代。决裂是革命的,弥合则是反革命的。所以,八姨太虽然身为军属,并没有从少爷那里得到什么亲情的慰藉。好在八姨太也并没有对他提什么要求。

正当他们觉得就要无话可说的时候,挖掘工作已经基本就绪,骨殖也已经分别收拾到了骨殖罐里。挖掘队长兴奋地捧着一样包在旧布里的东西走了进来,对首长子虚说:“报告首长,我们从墓地里发现了一件东西。因为就在刘学询棺材的枕部,所以我们想可能有点意思,请您过目。”

首长子虚和八姨太立刻就站了起来。他们的身体同时一阵发冷。他们知道,是什么东西让他们这样紧张了。这正是那块佛像砖啊。

他们谁也没有动那块砖。队长有些恍惚,不知怎么办。首长子虚说:“这是刘家的私产,还是由刘家自行处理吧。”

队长就把佛像砖放在桌子上,走了出去。首长子虚没有走到桌前,相反他走到了那面凸镜前。凸镜里的一切都变了形,包括那块佛像砖。那尊佛像,在镜子中仿佛呼之欲出。首长子虚伸出手去和镜中的那块砖头接触,而镜中的那个女人正好也走过去抚摸那块佛像砖。首长子虚就以这样的方式,重新触摸到了那个女人。

写到这里,陈子虚长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就听到耳边湖水一片哗啦哗啦地响,眼前就出现了一个黑暗当中的西湖,湖面稠浓起来,使得表面上的那一层光亮更加耀眼。

他的心紧了,仿佛就要和什么东西永诀。他紧紧地夹住眼睛,说:“别走……”他听到水声中夹着一声叹气:“……你放心,八姨太的故事还没完呢,她甚至还没有出家……”

子虚一惊,睁开了眼睛:“什么,这样的命运超出了我的想象,八姨太竟然出家了……”

“怎么,你以为我让他们在大慈寺里演出那场惊心动魄的经历是一种随心所欲的安排?莫非你还不知道,人的某一些空间,就是具有昭示意义的,因此也是意味深长的。八姨太命里注定要到这个大慈寺里来度过她一生中最悲凉的晚年。那段时光虽然只有一个主题,就是等待死亡,但生的快乐也不是一点没有光临过她的身边。总之,八姨太离生命结束还有很长一段岁月呢……我会给你一个结局的……”

“绿衣人,你为什么不出现了?请你显形吧。没有你我身心疲惫……”陈子虚说。

“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但我们还会见面的……再见……”

永远和上次一样,子虚记不得他们是怎么样告别的,他只能感觉到那种被称为消失的苍茫心绪。每次告别都是消失。不同的只是,这一次的绿衣人,是在声音里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