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必须告诉你,刘庄这只百足之虫,到抗战前夕,差不多也僵得可以了。这一点我不需要多解释,你只需想一想《红楼梦》就可以了。刘学询这一死,留下了一大家子人。我给你数一数吧,有一群小老婆,两个儿子,还有七个女儿。他刚死,二姨太就和大少爷主持分了家。以后,刘庄的一部分庄园又被售出,这刘庄最终就被一分为了四,成了刘庄、韩庄、柯庄和汤庄。这个韩,其实和刘就是一大家子,七小姐嫁给的那个韩宾礼。那个柯是上海滩上的黄金贩子。他占的地盘,就是刘庄的迎宾馆,也就是刘学询在那里和两位年轻人见面的地方。
剩下的那个刘庄还是很大,所以又一分为了三:一部分还是刘家人住着,另一部分供游人免费参观,还有一部分改做了旅馆,收取些租金,也算是给家里添补些钱。
日本人快打进来的时候,刘庄门口还剩着那么几亩田,因此还雇了一个种田的长工,一个花工,一个茶房,一个杂工。八姨太一当家,就在刘庄开了一家卖拐杖的店。
刘学询一死,中山装亦安和刘家的交往又开始恢复了。半是旧谊,半是生计需要吧。八姨太当了家,别的本事是没有的,除了开一家拐杖店,三四间客房,收几个小钱,聊胜于无罢了。但生活却依旧是那么样的铺张,要一时地节俭,似乎也是很难做到了。刘家那些刘学询当作宝贝的东西,就不得不一件件地卖出去了。
姚亦安的古董商身份依旧摆在那里。他就隔三差五地往刘庄跑,那借口也就特别名正言顺:帮着八姨太出售东西时卖个好价钱。七七事件之后,姚亦安就跑得更紧,八姨太甚至让他把他的家人都接到刘庄来住。原来那一段时间,日本人的飞机三天两头地往杭州城里轰炸。奇怪的是日本人不炸西湖,所以后来杭州人的防空洞倒没有怎么用上,西湖却成了一个光天化日之下的避风港。刘庄就挨着西湖,小船早早地准备着,警报一响,人们就往船上跑,八姨太的家就成了风水宝地。
杭州城里的大户人家这些日子都跑得差不多了。八姨太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一家人倒还可以躲到上海租界,但那么大的一个刘庄可是搬不走的呀。房间里的那些红木家具,价值连城,总不能等着日本人来烧光抢光吧。八姨太愁得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大少爷和几个姨太太都先后去了上海香港,扔下这一块交给她全权处理。反正毁了也是她八姨太的。八姨太真是左右为难。她本来也准备一扔了事,总是命要紧。姚亦安一听小眼睛都急大了:“你想做千古罪人还是怎么啦,你这半辈子糊涂得还不够吗?日本人迟早要赶出中国,将来抗战胜利了回家,你给少爷还能留下什么?就是这屋里的东西。别看不能吃不能喝,它们可都是国宝啊。八夫人,你听我一句话,处置好了这些东西你再走不迟。”
八姨太这就留下了,但留下了还是一筹莫展,又不是金银细软,那可是一屋子的红木啊。
就这么发着愁拖着,眼看再不走就走不了了。那天,八姨太正在拐杖店里盘点东西,就见一个戴墨镜穿杭纺长衫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那人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那一屋子的拐杖出神。八姨太终于上前问:“请问先生你是要买拐杖吗?”
那男人说:“是的,我要拐杖。”
“请问先生你要哪一种拐杖。”
那男人就朝前方一指。八姨太就为难了,原来这正是刘学询生前所用的那根拐杖,放在这里橱柜玻璃后面,原是一种象征,意思是刘学询依旧控制着家中的一切,也保佑着家中的一切。她只得说:“这根拐杖是不卖的。”
那男人微微一笑:“我也不是向你买。我是向你要的。”八姨太大吃一惊,仔细打量着那男人,声音就哆嗦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当年正是这根拐杖拉兄弟我一把,救我出生死之关,如今想要,无非一份心意,是见故物如见故人罢了。”
这么说着,就摘下了眼镜。八姨太愣了一会儿,背腰一软,就靠在了后墙上。
中山装亦安与阔别十年的军官子虚重逢,是在多么奇特的场景之下啊。耳边是空袭警报在响着,天上是日本人的飞机,杭州城里火光一片,西湖的湖面上布满了小舟。八姨太怀里搂着少爷,坐在船上。子虚一下一下有力地划着船,直到那三潭印月的小瀛州附近。姚亦安一个人在另外一艘船上。八姨太见了姚亦安就叫:“姚先生,姚先生,你看看谁来了。”
姚亦安一眼就把陈子虚认出来了。其实这家伙没大的变化,除了壮实了一些之外。他现在的身份是共产党留在浙江本土和日本鬼子打游击的组织者。我们就给他改个称呼,不再叫他北伐军子虚,就叫他游击队子虚吧。
姚亦安见了他,下意识地就举起手里的桨,在半空中僵了一会儿,又放了下来,头就别开了,说:“陈子虚,你还有胆回来见我?”
游击队子虚笑嘻嘻闪开,就说:“不但有胆,而且有识。今年以来,我已经不止一次回杭州了。我党周恩来到杭州与贵党蒋介石谈判的时候,你我不是都在各自的阵营里负责保安吗?”
姚亦安指着陈子虚:“你别以为两党和谈,我就和你也和谈了。
我们也是冤家路窄。这次我是绝不放过你了。”
话音刚落,湖边扔下来一枚炸弹,湖上的人一片尖叫。八姨太吓得声音哆嗦起来:“求求你们别吵了。要吵等日本人赶走了你们再吵吧。你们就先把我们弄到岸上,万一再来一颗炸弹,我们就没命了。”
那两个男人这才不再斗嘴,齐心协力地先上了岸,在那弯脖子的老柳树下坐了下来。中山装亦安就问:“你回来干什么?”
“抗日呗,还能干什么?”
“抗日你到抗日前线去啊,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游击队子虚往怀里一掏,就掏出一把短枪,吹吹枪口,眯着眼就对着天空一下一下地瞄准,一边说:“这地方是你一个人圈下的吗?谁说我就不能来?除了夫人说我不能来,我立刻就走,其他的人说了也等于什么没说。”
姚亦安先是一愣,再就是叹气:“子虚你怎么匪气成这样了?”
子虚把枪往怀里一塞,正色道:“姚亦安,那可真是被你逼的。”
八姨太刚才听了子虚的话,心里到底还是浮上了一层暖意,连忙对姚亦安说:“亦安,子虚也是为了我的去留才来的。他想跟你商量一下到底怎么办。你就别再赌气了好不好。现在还是赌气的时候吗?”
子虚也才正色道:“姚亦安,这些年我在杭州城里来来去去多少回了,我进过刘家的门吗?不是我不想来看,是我觉得再不能给刘家添乱了。”
姚亦安生气地捶着老柳树:“你给刘家添乱?你怎么不说说你给我添的乱?!”
子虚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说:“我们之间的乱,哪里还说得清楚?那就是一团乱麻。那才叫剪不断,理还乱。所以我们只有一条出路,既往不咎了。你想想,你们杀了我们多少共产党人?要说恨,我们跟你们才是血海深仇。可是日本人一来,我们之间不是要讲联合讲团结了吗?所以你就不要再那么小心眼,你就老老实实地回到刘庄来,我们商量一下该怎么办吧。”
姚亦安怔了一会儿才说:“那你说该怎么办。”
子虚说:“你先说,姚亦安,你能不能带上八夫人和小少爷?”
姚亦安吓了一跳,连忙一口气把子虚的提议堵死:“这怎么可能?我们整个政府都要迁到浙南山区去抗日,而且我也已经准备好了上前线。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况且我还不是匹夫,我还算是我党的元老级人物……”
“我看贵党也没把你当元老看。”子虚刺了他一下。
姚亦安被触到了痛处,跳起来叫道:“陈子虚你不要张狂,不要以为国共第二次合作了你又可以登堂入室了。说老实话贵党对你也不怎么样。你出生入死,也不过落得个山中毛贼的下场,就别在夫人面前打肿脸充胖子了。”
八姨太见他们也是奇了,十年都过去了,他们谁也没有变,见了还是吵。她急得毫无办法,只得掏出一块手帕哭。那两人看她哭了,连忙停住了争执。八姨太说:“你们吵什么?我算什么,跟你们去逃难?这是刘家人做的事情吗?再说我也知道,你们哪怕有心想带我也带不成。日本人一进来,别说子虚肯定上前线,我看亦安这次也不会呆在后方。你们都去打仗了,我靠得住你们吗?无怪刘老爷子活着的时候就交代我,别靠你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你们是靠不住的。”
八姨太这番话说得两个男人都闷住了,想想刘老爷子实在是老甲鱼,远见卓识,一语中的。八姨太见他们二人都不说了,这才说:“我不要你们安排我的去处。你们只给我出个主意,水竹居的这些红木家具该怎么办。把它们安顿好了,我们各人走各人的。”
子虚说:“这个事情其实不难。我来之前就想过了,不如就沉到家庙前的池塘里去,等日本人走后再捞起来便是。”
姚亦安眼睛一亮,说:“这倒也是一个主意。这上好的红木在水里泡几年,也不怕它坏。”
这难题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朱静说到这里,停住了,得意地看着子虚,子虚知道她是想听到夸奖,就说:“真行,亏你想得出,让红木家具沉到塘里去。”
朱静哈哈大笑起来,说:“这哪里是我想出来的,是书上说的。
这些家具解放后都由杭州市园林管理局干部打捞出来,其中就有那张两人可以并坐,但椅背方向相反的椅子。”
听到这里,陈子虚眼睛发直了,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他和绿衣人背对背并排坐在椅子上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