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惠红冷冷地扔给陈子虚一封信,说:“这是新娘子让我交给你的东西。”她的脸色很不好看,歪在被窝上,又添了一句,“这算是什么事情啊?我给她做伴娘还不够,还得搭上我的准新郎。这算是什么事情啊?”
“你说什么?”陈子虚不理解她的话,一边拆信一边想,叶惠红为什么突然生气呢?因为我又和绿衣人约会吗?
叶惠红突然仰起身子说:“她结婚给你写什么信?又不是她和你结婚,她应该给姚亦安写信才对。”
陈子虚抽出那张纸,说:“什么信啊,是一张复印件。一张1935年的旧报纸的复印件。你等等,太好了,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这是一份1935年的《浙江新闻》,还配有一张刘庄家庙的图片。
那消息是这样写的:……今年主人逝世,其哲嗣欲为之营葬,但市政府早经有令该地为风景区,乃禁葬区域,不准其人穴,刘家再三筹商,总以禁令所格。故刘问刍死欲同穴之愿望,终于而不可得也。
复印件下面是朱静的一排小字。她的字写得非常漂亮,和她的学问一样:子虚,我又有新发现。据西湖国宾馆人事部材料记载,1953年,刘学询的墓地被迁往北高峰。我们约定一个日期,一起去北高峰实地考察一下好吗?
叶惠红一把抢过来,看了,冷笑一声说:“字倒是漂亮,学问也漂亮,可惜人太丑,一丑遮百俊。”
陈子虚生气了,觉得叶惠红完全变了,从以往的落落大方理智明白变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他说:“我一点也不觉得朱静丑。
我觉得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姑娘。”
“看样子你是准备和这个可爱的姑娘一起上北高峰哕!”
“就是这样。”
“你的绿衣人会同意吗?”
“这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就是不准你和她一起上北高峰!”
“如果我非要去呢?”
“那我……那我就和姚亦安上南高峰!”
刚刚说完这句话,她就笑了起来。陈子虚也笑了。这实在是太可笑了,跟小孩子一样。可是笑了没几声,叶惠红就哭了起来。又哭了没几声,她突然拿起手机拨电话,一边说:“你别以为我做不出来。我叶惠红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我做得出来,喂喂,是姚亦安吗?是姚情人吗?”
她一边说话一边拿眼角瞥子虚,侧着身子,好像子虚就要过来抢手机。但子虚坐着一点也不想动。短短几天,他已经被这个《围城》中的孙柔嘉式的女人折磨坏了。
叶惠红对姚亦安突然甜言蜜语:“新郎倌啊,任务完成了吧,该腾出时间来对付我这颗受伤的心灵了吧。现在我通知你,我要你陪我上南高峰。”然后二话不说,拿着手机对陈子虚嚷,“接着,姚亦安要跟你通话。”
子虚接过手机,姚亦安就在电话那头说:“子虚,刚才那事是真的?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美差,你让刚刚结婚的新郎陪你的女朋友叶惠红爬南高峰!”
子虚有气无力地回答:“不是我让,是她要。”
“对这个问题你如何处理呢?”
子虚说:“我处理什么?我不处理。一切听其自然。”
姚亦安大笑起来:“那你打不打算跟我的新娘考据北高峰?”
“不是跟你说了,一切听其自然。”
“那好,听其自然。我是想去南高峰的,而且很愿意做叶惠红的护花使者。至于你,我求你也做一天朱静的护花使者。她得了婚姻综合症,正在发神经病呢。”
“什么婚姻综合症?”
“千真万确。这会儿她正在起草离婚协议书,准备跟我离婚!”
当天夜里,叶惠红就宣布和陈子虚分居,她睡床上,他睡地板上。陈子虚觉得很别扭,不是因为他睡在地板上,而是因为这种奇怪的本末倒置的关系。他觉得他就像是叶惠红的奴隶。但他又知道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情,完全不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像叶惠红那么精神虚弱的女人。太虚弱了,强大无比地把虚弱表现出来,就是歇斯底里,就是叶惠红。
好在星期天很快就到来了。朱静和姚亦安一起来到了断桥,陈子虚和叶惠红也一起来了,就在那里交接班。朱静一身轻装,因为不穿高跟鞋,显得越发矮小,但劲头十足,和个子高高的陈子虚站在一起,活像一个小学生。叶惠红个子本来就比较高,极瘦,打扮华丽,和小个子的姚亦安站在一起,也够出彩。他们本来可以同走一段路,但两个女人都恨不得立刻分道扬镳,所以交接班刚结束,重新组合完毕,一对就朝北山路,另一对就朝南山路,扬长而去。
朱静一路上都在饶舌不已,兴奋得就像一个春游的大孩子,不停地说:“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关于刘学询的葬地,直到今天还是一个谜。比如他究竟是不是葬在刘庄那个大坟中,其实谁也说不准。你知道这些天婚假,我可是一天也没闲着,天天泡在孤山古籍部,也算是查了不少的资料。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刘学询的丧事办得是够可以的。杨公堤上白马素车,民国要人们来了不少。包括唐绍仪、汪精卫、黄绍竑这些人的唁电,都是一个不少的到了。”
陈子虚点点头说:“我知道。”
朱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怎么知道?”又一想,明白了,“你那个绿衣人告诉你的。不过绿衣人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吧。”朱‘静得意地拍拍自己的书包,说,“你倒是说说看,刘庄那些坟后来有什么变化?”
陈子虚摇摇头,其实他对刘庄的那些坟并没有兴趣,他更关心的是那块佛像砖的下落如何。
“我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你,1949年,刘家那些坟还有五六座,到1953年就只有三座坟了。”
“关键问题是八姨太并没有与刘学询生不同日死同穴。知道这一点才是重要的。”陈子虚转了话题,说,“你怎么啦?怎么刚结婚就要离婚?你以为你是在美国吗?美国结婚离婚恐怕也没有这么简单吧。”
朱静就垂头丧气了,半晌才说:“关键问题,是我想到从此有这么一根花心大萝卜,一辈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就简直要疯了。”
陈子虚这会儿已经和朱静走在韬光的路上了。他说:“那你也不用那么着急嘛。费那么大劲干什么?到时候自然而然就水落石出了嘛。”
朱静在阶梯上晃着小拳头,说:“你错了。你错了。只有去探究,事实才会水落石出。不探究,事物永远就是暧昧的。这就是历史学的全部意义。我热爱历史,我愿意全身心地献身历史。我要清楚,我要穷尽。但姚亦安不一样,他觉得穷尽是无意义的,他要糊涂,哪怕感情,他也要糊涂。他要自己永远搞不清自己是在爱谁。
他认为这是符合人性的。但我不这样认为。他只是为自己见异思迁的天性寻找理由罢了。可我需要的则是一往情深。”
陈子虚不解地看着她。他实在不理解,她都明白成精了,怎么还敢跟姚亦安结婚?这不是引狼入室、自投罗网吗?
“是的,我从你的眼神里读到了不理解。是的,要明白这一切,必须当头棒喝。姚亦安一遍遍对我说,他的确与许多女人来往,但只想和我结婚,所以他认为他只爱我一个人。是的,我一直以为这是符合逻辑的,只有那个愿意娶你的,或者你愿意嫁给的男人,才是你爱的男人。但是这完全错了。我现在完全明白了,对姚亦安来说,只有那个他真正愿意婚娶的女人,才是他确定的铁定的不会去爱的女人。因为只有这一个女人,他是不怕去伤害的。”
“可是,可是……”陈子虚结巴起来,“有许多时候,我们确实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取向。有时候人性就是暧昧的。我们假设一下,1937年抗战开始,姚亦安和陈子虚一起回到了久违的刘庄,一起见到了刘庄的当家人八姨太。八姨太会怎么样呢?”
这时候,他们已经在北高峰的缆车上,看着杭州西郊的群山。
春山如娥,波光如绫,暖风如酒。朱静沉思了片刻,说:“好吧,让我来继续你的虚构。虽然它只是一次虚构,只是一场游戏,但游戏里也可以隐藏我对世界的认识。且听我细细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