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喝的是白葡萄酒。这酒有后劲,师兄弟两个都有些喝醉了。喝着喝着,姚亦安就对陈子虚说:“子虚啊子虚,你要实在想写小说满足文学青年的幼稚梦,你也不能到朱静这样的女人面前来虚构。全世界也再找不出比她更死板更较真的女人。命苦啊……”
子虚迷迷糊糊,叫起苦来:“姚亦安,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那我就杀了你!”姚亦安就拿一根筷子架在陈子虚脖子上,“老实坦白,是不是你告诉她,我和那个什么八姨太在雷峰塔约会。”
“是啊!”子虚睁大眼睛,天真地说,“我是说那个穿长衫的姚亦安在雷峰塔的废墟上和八姨太感叹人生了啊。可那是八十年前的事情。再说我只是说那个穿长衫的男人长得像你,名字也和你一模一样,我没说那就是你啊。那个穿长衫的还是个卖古董的,还是个国民党的早期党员呢,你是吗?”
姚亦安生气地说:“那你也不用跟她说啊。她一个书呆子,你的话她句句都当真的来考证,在没考证出真假之前,她就假设是真的。她又是一个妒忌天王,她能够忍受别的女人勾引我吗?”
子虚也生气了:“打住打住你给我打住。你刚才说什么了你?
什么勾引,是八姨太她勾引你吗?是你勾引她差不多。你第一次在孤山武亭前的桃花树下见到她就起了色心,你明白吗,你这条色狼?!”
“乖乖,你连前科都给我编好了。陈子虚,我且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桃花树下起了色心?你看见了?”
“我看见了,我看得一清二楚,因为我就在其中,我和你势不两立,我是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子虚想了想补充说,“不过是地下的,没几个人知道。”
“没几个人知道我怎么知道?”
“那会儿不是国共合作吗?不是联俄联共扶助农工吗?”子虚叫了起来,“要不是联共,要不是我以共产党员的身份加入国民党,我怎么可能和你走到一块去。在一师读书的时候我就厌恶你。别看我和你参加一个文学社,其实我很厌恶你。相当厌恶你。”
“陈子虚,你到底是把压抑在你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你终于把真话说出来了。我知道你厌烦我!你厌烦一切比你成功的人!你不过装做无所求,装做无所谓,其实内心阴暗透了!你这个变态狂!”
“那么你呢,你伪装成一个泛爱主义者,其实你滴水不漏。你从来就没有生活过,你的生命不过是一场周旋,你这假仁假义巧言令色之徒!被你拉来垫背的那个女人现在开始觉醒了!”
“你,陈子虚,你忘恩负义,你厚颜无耻!”
“住嘴,你以为我不知道我那些稿子为什么上不去?因为所有稿子到你那里就卡住了!是你不让它上去!你就是那种拦路抢劫的鸡鸣狗盗之徒!你八十年前就是这么一个货色。”
话音未落,他就觉得满脸一热,茶叶末子就已经在他的眼睛前开了花。然后他就听到姚亦安一字一句地说:“好吧,陈子虚,你耳朵竖起来仔细给我听着,你那个绿衣人从一开始就属于子虚乌有。为什么?很简单,因为那个香薰护发就子虚乌有。我从一开始就没跟你说过真话,你就是那个只配听假话的人。我编了一个故事,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感兴趣……”
姚亦安看到那双迷茫的眼睛一时怔住的样子,解气地把什么都说出来:“捉弄你是因为你活该被捉弄。你知道叶惠红跟朱静怎么说的你,她怀疑你根本就是一个阳痿,没用的男人!我倒不那么看你,我只不过担心你是同性恋。其实你是不是个同志哥我根本不关心,可我担心别人把你和我扯到一块儿去。我可不是你那条路上的人,所以我才交那么多女朋友,没办法!你还以为你是个什么好东西。你还配来谴责我……去你妈的,我算是把你看透了,也就我这样的人还跟你对付,你看看还有谁?连女人跟你睡了也把你当鸭一样地扔掉。你当你是什么稀罕宝,还弄出一个什么绿衣人来自娱自乐!”……
陈子虚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地听着姚亦安骂骂咧咧。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冲上去扇他两个耳光,也没有扬长而去。陈子虚背上冷汗一叠叠地出。他想:他这是在说谁啊!阳痿,同性恋,鸭子……这是什么无耻下流的阴沟一般的生活?这种生活竟然和我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我应该承认这是真实的吗?
他努力站起来,晃了一晃,又趴在桌子上。不过他还能够看到对座的姚亦安在自酌自饮,嘴巴一张一合,但他已经听不到他说的那些乌黑一团的污话了。在模糊的空间心理地带,在时间的八十年前后两端,陈子虚来来回回地挣扎迷糊了一阵,终于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