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八十年前,在我看来,他也没有什么变化。除了一身长衫之外,他的不修边幅,他的与众不同依旧。他也和今天的他一样,依然对美有特别敏锐的感受力,他依然喜欢女人,也热爱知识。还有,他对过去的东西,也依然有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好奇。
他和青年军官陈子虚保持着很好的关系。他们虽然分属两大阵营,但既然曾经是同学,现在又处在两党最好的合作蜜月中,所以在许多方面,他们依然做到了无话不说。
长衫亦安是很想知道有关军官子虚和八姨太之间的关系的,所以他在秘密护送子虚去广州的时候,总是寻找各种不同的机会打听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且不时地对青年军官的回答作出种种质疑。比如他无论如何不相信陈营长和八姨太之间没有发生过更暖昧的关系。他粗俗地问,你就真的没有在船舱里把她做了?
青年军官很吃惊地望着他的老同学:“你说什么?”他问,“你胡说什么?”
“我怎么是胡说。你们共产主义者要打碎镣铐,然后获得全世界,你现在连一个女人都不敢获得,你不是和你的主义南辕北辙吗?”长衫亦安就笑眯眯地回答说,“你就没有想过把八姨太带上一起去广州吗?”
军官子虚就很沮丧,他向老朋友承认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如果八姨太能够与他一起远走高飞,那么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但这是一个不能想的问题。既然不能想,也就不能做。
长衫亦安却不能苟同军官子虚的认识。他以为,归根结底,他们之间的感情还没有到这个分上,他们就是这样一对冤家,谁也不能够为谁做出完全彻底的牺牲,但又不能够完全彻底地放弃。
青年军官已经被这位恋爱专家给分析得精疲力竭了。军官就说:“总之这个问题真不应该由我来解答。如果当初那块砖头不是由我给她,那么这段苦恼也就不会产生了。其实那天你也在场,你怎么就没有主动积极一点呢。”
长衫亦安承认他那天和所有在场的发了疯的杭州人一样,满脑子只想着发现雷峰塔中的宝贝,别的什么都不再想了。真是坐失良机啊!他拍拍手说,那天八姨太要是让我救下,就不是眼下的格局了,我会让他们入不了洞房的。
青年军官对盟党姚亦安的话其实并没有真正听进去,他只是忧心忡忡地关照他,他走后,八姨太方面的情况就请他多费心了。姚亦安突然就又多了一句:“我最后问你一次,贵党有文件藏在八姨太那里了吗?”
子虚连忙回答说:“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吗?我和她的关系远远不到能够把文件放在那里的程度。说到底,这不过是一种私人关系嘛,怎么能把党的生命押上去呢。”
长衫亦安听了就点头说:“你不押你的党,你把我的党押上去了。不过我不怕,我能把刘学询哄住,不信你走着瞧!”
朱静听到这里,突然插了一句话:“看样子,接下去你嘴里的那个姚亦安是要和那个八姨太来一腿了。”
这话也说得很粗俗,不像是攻读博士的女史家说的。子虚摇摇头说:“不要用今天的叙述方式诠释那个时代的人。长衫亦安只是请八姨太到雷峰塔的废墟去重新温习了一遍当时的情景罢了,而且事先还专门去请示了刘学询。刘老爷子听说杭州城里的古董商人长衫亦安想请他们两位共游雷峰塔的废墟,眼睛就亮了起来。他正坐在假山亭前读书,八姨太正在服侍他喝茶。他不动声色地端详了一下姚亦安,长衫亦安就看出了他目光中的老辣,就说:“不瞒老人家,我还是想去废墟看看,到底还有没有可能找到您老人家所藏的那种佛像砖。所以想烦请八姨太高抬芳步,帮我指点一二。”刘学询听完这话,就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指着姚亦安对八姨太说:“他这个理由说得好,我要是不让你去,就显得我刘学询小气了。”然后又回过头打量着姚亦安说,“我倒是想去,不过今日看书正在好兴致上,老夫年纪也大了,不想挪动了。坐在此处,也是鸟瞰湖面,一目了然。八夫人,你就陪姚先生走一趟吧。”
这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说话的时候,八姨太头也没有抬,她就哎了一声,交待好一旁的下人,就缓缓地下了假山。刘学询笑微微地看着她的身影,谁也不知道他那颗老心在想着什么。
刘庄与汪庄遥遥相望,划舟过去,一会儿就到。姚亦安划着一条小船,让八姨太上了船。他一上船就说:“你该怎么感谢我,我这是给你带好消息来的。”八姨太就懒洋洋地看了对方一眼,姚亦安来看她,冲着她下心计,她也是高兴的。但要让她对他动心思,那是不可能的,他不是她喜欢的男人,而且她也并不想让人家知道她与陈营长之间的关系。她就撑着一把小阳伞,一言不发,看着湖面。姚亦安只好说:“你要不想知道,我也就不说了。”八姨太这才回答说:“你爱说不说,关我什么事情啊!”
这话就说得有些风尘气了,姚亦安听了心里微微一动,说:“陈子虚在广州很好,他带口信回来,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八姨太听了也不动弹,一会儿才说:“就这啊,这是什么好消息。我们家老爷就是广州人,早就有消息带过来了。”
“那你要听什么样的好消息呢?”长衫亦安也有点沮丧了,不知怎么让这位八姨太高兴。
八姨太眼睛一亮,才说:“我还以为你要告诉我,北伐军要打到杭州了呢。我还以为子虚要带着北伐军一起回来了呢。”
长衫亦安一听笑了,说:“没想到八姨太还有这样的忧国忧民之志。其实这也是迟早的事情。你等着吧,不出一年,中国形势要大变的。”
八姨太又叹口气:“怎么变也变不到我头上来,我管你们变还是不变。”
长衫亦安说:“看看看,说着说着又回去了。你这个人啊,就是过于颓唐了。子虚在我面前这么说起你,我还不相信,今天我算是见识了。你还年轻嘛,有什么事情值得那么唉声叹气?一切还可以从长计议嘛。”
八姨太就用她那幽怨的眼睛朝对面的雷峰塔废墟一望,然后才幽幽地说:“我是什么,我是什么你们心里还没有数吗?我就是这倒塌的雷峰塔,我的心就是这一片废墟。我还有什么指望。”
长衫亦安手中的木桨也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夫人你不要这样说话。你这样说话,别说子虚知道了心里难受,我知道了心里也难受。你原来在女子师范学校求学的时候,也是杭州城里的名媛,新女性的代表人物,你那时候的风采我们也是都领略过的。难道这一切你就那么快地忘记了?”
八姨太已经下了船,一只冰凉的纤手就插进了姚亦安温暖的胳膊中。他们一边朝夕照山走,八姨太一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们是不知道我的心思,我现在之所以不愿意见从前认识的人,就是怕他们提我当年的情景。我从前也是有许多理想的,去美国留学,或者去欧州,最近的,也是去日本。要不是家里破了产,我现在何至于落到这个境地。人家只知道羡慕我,说我住进了杭州城里最好的风水之地,又说刘老爷是如何地宠爱我,这些我难道会不知?可我要的不是这种生活,这种生活在人家眼里再好,也是一堆废墟。”
果然就是一堆废墟。姚亦安看着满地的瓦砾,也不知道怎么下手。弯腰翻了翻砖头,站起来,看着八姨太的眼睛,很诚恳地说:“夫人你不应该这样想,这满地的废墟,还是有那么多的宝藏埋在底下,引得那么多人来寻探。你不是也已经有了一块宝贝吗?说实话,我还羡慕你呢,你心里还是有你的东西,不像我,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这一说,倒把八姨太说得微微笑开了,说:“姚先生你说什么呀?你哪里像是什么都没有的人啊?”
长衫亦安叹了口气:“真的,我真是羡慕子虚,他怎么就有那么大的机缘,怎么就能在雷峰塔倒的时候,又碰上美人,又找到佛像砖呢。怎么这样的好事就落不到我头上来呢?”
八姨太说:“你找啊,你仰天长叹有什么用啊?你快低头找啊,说不定真给你又找到一块呢!”
长衫亦安挥挥手说:“不找了不找了,就算找到了一块又怎么样,美人只有一个,我再无处可送,倒不如没有……”
这么说着,就朝八姨太微微一凝视,八姨太心里就微微地一动,两个人就站在废墟上,沉默了。……
朱静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后来呢?”
陈子虚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什么后来,后来就回来了呗。
长衫亦安继续做他的地下国民党员,八姨太继续做她的小妾,刘学询继续隐居,军官子虚继续北伐,你那些现代史上怎么记录的,我告诉你的那些人物就怎么生活呗。”
“你别打岔,别拿大事情淹没小事情。我是说,那个长衫亦安,和那个八姨太之间,他们之间果然一点戏也没有了?”
“谁说没戏了?不过我不知道罢了。我能够感知到的就到这里为止了。”子虚突然瞪住了朱静,问:“朱静你不是一直不相信我叙述的那个刘庄吗?怎么突然又刨根问底地想要了解呢?你是不是开始相信,世界是多维的,世界就是那个可以被无数次不同叙述的空间和时间。”
朱静冷笑着合上她的笔记本,站起来,说:“我从来就不相信你说的那一套。我从绿衣人开始就不相信,就更不要说从绿衣人口中引出的那个世界了。我之所以仔细地听你叙述,不是为了那个世界,而是为了了解你。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会那么叙述姚亦安?”
“为什么?”陈子虚问。
“很简单,你的灵魂早已被怨恨填满了。你因为失败、失意和失恋,还因为无能和怯弱,你怨恨这个世界,而姚亦安就成了这个世界的代表。你只能在想象中把姚亦安虚构成一个品格低下的对手。你靠这样来实现你的成就感,你只能靠这样来满足自己。所以你是一个胆小鬼,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叶惠红决定离开你。”
陈子虚被朱静突如其来的刻毒震住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朱静还有这一面,这么强烈的一面。他轻轻地说:“我明白了……”
朱静大声地喊道:“你明白什么,你这个白痴!”
她几乎歇斯底里的样子虽然让陈子虚害怕,但陈子虚还是勇敢地把刚刚想到的话说出来:“我明白了,为什么姚亦安总喜欢瞒着你和别的女孩子约会……”
“你说什么?”
“……而最后为什么他总是又乖乖地回到你身旁……”
“你再敢说一遍!”
“你有太强烈的忌妒心了。你甚至不允许八十年前一个同样叫姚亦安的人在我的叙述中喜欢别的女人……”
朱静一字一句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八姨太由谁出演吗?
你以为我不知道她就是那个该死的绿衣人吗?”
“然而你不是已经一遍遍向我证实,那个绿衣人是不存在的,那个绿衣人叙述的世界是不存在的吗?你又何必去忌妒一个不存在的世界呢?”
“是的,叙述的世界并不存在,可叙述人存在。明白吗?你存在!那么你的叙述的根据是从何而来,你为什么要仇恨姚亦安,为什么要把他叙述成一个花花公子,你明明知道他骨子里不是这样的人!你明明知道他是一往情深的,是忠诚的,是爱我的,你为什么非得要插进来一个范姨太,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朱静甩掉茶杯,叫喊完毕,扬长而去,扔下子虚一人在修篁中发愣。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领略过女人的妒忌,他根本没有想到他的叙述居然已经影响了她的考据,挫伤了她的现实生活。他根本没有想到,一个人的内在的欲望是如此的激烈。
他想,他的所谓的虚构的世界,已经在现实世界里显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