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听到这里才算明白:“你是说他们真正的约会地点是在湖上,武亭不过是个过场罢了。”
绿衣人眼波一横,暗中往子虚掠去,子虚就发现湖上空气变了。他心慌地朝前方看了一眼,三潭印月就在不远的地方,那水中的石潭发出幽远的凉光,诡谲地暗示着什么,甚至勾引着什么。子虚心里大热,突然就明白了他们此时身在何处,绿衣人为什么会荡一叶扁舟于湖上。仿佛一切都是为了重复以往实现的,或者实现以往未实现的——
绿衣人的话就越来越像是梦呓了:“……你一定特别关心他们之间的爱的过程吧,爱的过程永远比爱的结果更本质。我可以告诉你,正是那一次武亭相见和湖上相会,使他们能够互诉衷肠。在船上,八姨太和青年军官可以畅所欲言。八姨太明确地表示了她爱他,她不爱那七十岁的老人。青年军官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时刻无动于衷,他也承认了他一直在思念她,但无论如何这是没有结果的,是不可能的,因为他要走了。
“八姨太听到这里就潸然泪下了。她边哭边说,刘庄虽美,于她却无疑是一座精美的监狱,而她也不过是笼中的一只金丝鸟。你知道那时的中国青年已经经过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了,何况八姨太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中学生。她渴望冲破牢笼,这种心情不是很正常吗?我可以告诉你,有一刹那青年军官真的动心了,他就问她,她想去哪里?八姨太早就向往法国或者英国或者美国了,她说他们可以一起出国去,到国外读书谋生,比在国内有意思多了。当八姨太提起美英法时,军官子虚立刻就想到了红色苏联,从红色苏联青年军官立刻就过渡到自己的信仰,他突然想到自己是要为主义去献身的,怎么可能带着一个姨太太私奔出国到资产阶级的所在之处去呢。青年军官就不得不正襟危坐起来,说:‘这是不可能的,我要去的地方绝对不是你能够去的地方。我也不会因为你而改变我自己的人生方向。’八姨太听到这里哭着就扑到青年军官的怀里,眼泪脂粉和口红沾了那青年人一脸。夜深人静的湖面上就一片呜呜咽咽起来。军官子虚毕竟是喜欢八姨太的,在热吻与清泪之间,断断续续地应允了他一定会回来看她的,他会寻找机会来安排他们的未来的。在他们相别的岁月里,请她就把那块佛像砖当作他们爱情的信物吧,见物如见人。这对旷男怨女就在1925年春天的夜西湖上海誓山盟,又黯然离别。此情此景,怎不让人想到林和靖的《长相思》: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绿衣人言罢良久,子虚才问:“就那么简单?”
“就那么简单……”
子虚的呼吸急促起来,说:“可是我能够感觉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要复杂得多。”
绿衣人终于也被子虚问急了:“是的,也许你是对的,事情要复杂得多,所以既没有拥抱,也没有接吻,这不是军官子虚的品格,这是长衫亦安的作派。但是我很生气,我觉得军官子虚的一切悲剧正是从这时候开始的,他不应该把那块佛像砖当作信物……”
“这不是他的错……”子虚突然说,“你再回顾一下就明白了,这不是他的错,甚至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错。你再回顾一下,就明白了……”
就这样,湖光又重新出现了。一艘小舟漂浮在八十年前西子湖的浓浓夜色中。一圈巨大的月亮半浮在湖面上。夜空像天幕一样黑蓝。月光像路灯一样澄黄。两个人像剪影,各坐一头,衬托在巨大的月亮之中。一道水光波动着,发出了喃喃自语。周围青山在隐隐约约的春意的假寐之中,柳条在微微地颤抖,星星们在暗送秋波……
如果在这样的时刻不发生爱情,那是不合天道的,事情就是这样。他们听见他说:“你要好自为之。”
他们听见她问:“我为谁好自为之?”
“你可以为你自己。”
“我已经没有自己了。”
“那么就为你的家人吧。”
“正是因为家人,我没有了自己。”
“如果我说为人类、为阶级,或者为大众,我知道你是不会接受的,那是我的信仰。”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为他们而活。我也没有信仰。我是一个人的,最孤独的人。”
“……那么,就当是为我吧。”
“你愿意让我为你而好自为之?”
“……我愿意……”
“……那么,就一言为定了。”
“……一言为定。”
“以何为证?”
“难道你不信任我。你不是有那块佛像砖吗?”
“好的,从此以后,砖在人在,砖毁人亡。”
“……”
“你不再说些什么了?”
“我,我,我……”
小舟突然就飞快地射出了月轮,一片水声,直朝刘庄方向而去了……
接着,湖上就传来了一声类似人声的长啸……那声音传得很远,在夜西湖回荡,复归于无。瞬息万变,月亮消失了,湖光隐遁,突然,又是一声长啸,西湖就仿佛变成了山林。
子虚警觉地问:“这是什么声音?”
“这是人的声音。”
“听上去不像是人在呼啸?”
“这样的叫声也是和刘庄有关的。刘庄建成之后不久就因刘学询生意破产而被拍卖。因标价过高,十数年中无人问津,以至民国之后仍被查封,因此被刘学询的死对头康有为占住多日。1916年夏,康有为来杭,被浙江要人安置在刘庄。康有为兴奋之余,立刻派人到杭州姚园寺巷请来他的大恩人徐致靖。这徐致靖乃康梁变法中清廷镇压名单上的第一人,被判为“斩立决”,只因其父曾有恩于李鸿章,又唱得一口好昆曲,被慈禧免了一死,判为“绞监候”,相当于死缓。没过多久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刑部大狱一片混乱,守卒逃之天天,均作鸟兽散。狱官让徐致靖快走,他却说:我乃大清臣子,在危难中也要坚守大清法度,我得坚持服刑,最后被那狱官追着骂着才悻悻然离开大狱。庚子之后定居杭州。这一次康有为请他进刘庄,他高高兴兴地在刘庄住了一个多月。一日月夜——”
绿衣人突然顿住了,沉默片刻,才说,“今天夜晚,正是他与康有为泛舟湖上的日子。至三潭印月,康有为兴之所至,想起晋朝王粲好驴鸣,不由得于舟中站立,面对茫茫夜色,一声长啸……徐致靖感极而悲,日:此乃念天地之忧忧,独怆然而涕下也……”
“也就是说,我们的小船,又往回倒了九年,已经划到了1916年的夏天……”
“这要看你的心境……”绿衣人一下一下地划起了桨,轻轻地说,“人们总是只看到、只想到、只听到自己最牵挂的东西……如果让我选择,我更愿意再倒回去一点,回到八百年前的西湖……”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子虚就发现天色稍稍地亮了一点起来,但并不是那种明亮的白日。应该说,现在是一个典型的黄昏,西子湖最美丽的时刻。他们所在的西湖位置,离雷峰塔很近了。子虚发现,这时的雷峰塔,和宋时画家李嵩所画的雷峰塔的形制几乎是一样的。塔檐角上的挂钟在晚风中丁丁冬冬地响着。一群白鸽从檐旁绕过,又冲向冬瓜白的天空。
湖面上盛开着荷花,一大片一大片的,荷叶很大,荷花衬在叶中。陈子虚想起了杨万里的诗: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他看到不远处的荷叶抖动得很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开那荷塘。俄顷,一艘小舟从藕花深处而来,船上依偎地坐着一对热恋的青年,尽管穿着八百年前的服装,子虚依旧能够感觉出来,这一对痴男情女,一为书生,一为欢场女子。他们只顾自己喝酒做乐,对着天空那轮刚刚升起的淡月长歌短曲,声声地唱着:长桥月,短桥月,长桥短桥歌一阙……旁若无人,竟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
陈子虚呆呆地看着他们,见他们行去的方向藕花更深,便问绿衣人:“他们去的是什么地方?”
绿衣人告诉他,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在净慈寺前不远的长桥边了。子虚就模模糊糊地想起那座不起眼的桥来。杭州人历来就有断桥不断,长桥不长之说,那是从宋代传来的民谣。陈子虚不知绿衣人为何要把他带回南宋。
天色须臾间便进入浓暮了,陈子虚还能看见那小舟的尾楫一摆,就埋进了藕花深处。不等子虚问,绿衣人便说:“你刚才看到的那一位女子,乃是淳熙年间行都的角妓陶师儿,那位书生,便是情种王生了。你一看便知,他们是怎么样地相爱。只是苦于老鸨的间阻,所以决定今天夜里一醉方休,投湖情死。”
子虚一听大吃一惊:“这便如何是好,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啊!”
绿衣人轻轻地抚摸了他的手一下,说:“我最爱你的恻隐之心。
但你也须知道,你不能进入别人已经发生的命运之中……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已经发生,或者可能已经发生了的事情……”
话正说到这里,就见一弯残月高高地升起在湖面上空,一艘小舟,悄无声息地从藕花丛中退了出来,舟上已悄无一人……
子虚问:“绿衣人,你为什么要让我看到湖上那么多灵魂的出没,他们和我们的生活还有什么关系呢?”
绿衣人说:“你看到许多的灵魂出没吗?我怎么只看到两种人呢,我怎么只看到情爱中的男人和女人的灵魂,在湖上出没呢?”……
一天夜空冰如水,子虚轻轻地搂着绿衣人的肩膀,他能够感觉到她心情的激动。他突然想:在这个世界上,难道所谓的真实一定那么重要吗?难道真在与善与美相抵触的时候也依然是第一性的吗?如果书本上记载的史实是第一性的,是惟一可信的,那么今天夜里,此时此刻就是虚幻的,包括此刻的湖水、残星、小舟、美人、美人的佯嗔与美人眼中的雷峰塔……然而我能够在明天早晨就一笔勾销掉今夜的西湖吗?
子虚想:这是不能够的。所以说,如果朱静的刘庄是一种刘庄的话,那么绿衣人的刘庄也是一种刘庄。所以说,刘庄其实起码是在一个以上的——难道他陈子虚就不可以有他的刘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