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虚回头一看,那八十年前的“他”正向亭中走去。看得出来,他也很兴奋,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绿衣人对子虚耳语:“你能感觉到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的故事吗?你没有看出来,他们正在眉来眼去吗?”
子虚正色说:“可是你不能这么简单地推断。你不是已经知道,青年军官是来保存秘密文件的吗?他做事情,是有他的革命目的的。”
“在我看来,革命恐怕是为他的爱情找到了最好的理由。”
“与其说革命给他找了理由,还不如说雷峰塔砖给他找了理由吧。你看那刘学询,手里捧着这块佛像砖,就像是捧着一块金砖。
我现在已经知道这块佛像砖的价值了。昨天一天对雷峰塔地宫进行挖掘,也没发现一块这样的砖。”
绿衣人赞叹了一声:“你很快就会发现,刘老爷子是明白人,他知道什么是好东西,什么是坏东西。他是个有分辨能力的老家伙。走,听听他们都在说些什么。不过我可以断定,他们正在说那块砖头。”
他们的确听到刘学询提到了佛像砖。但在此之前,他们先听到了刘学询那浓厚广东口音的中气十足的讲话。他瞪着一双大眼睛,坐在藤椅上滔滔不绝。你只要看他这样一副架势,就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自信、自负,有强烈的英雄情结,以我为中心,老子天下第一。两位年轻人都沉默不语,军官子虚仿佛一直就在专心致志地听刘学询谈论天下大事,偶尔注视一眼八姨太。而八姨太则完全不加掩饰地懒洋洋地嘲讽似的看着青年军官,向他暗渡着陈仓。
刘学询从宣统说到军阀,从军阀说到乱党,又从乱党说到共产党,说到国民党,从孙中山说到陈独秀。在刘学询眼里,孙中山过于理想色彩,不足以成就霸业,蒋介石完全就是一个小字辈而已。但刘学询还是说了,要防蒋介石一手。然而刘学询最咬牙切齿念念不忘的还是对康有为的仇恨,他们在维新变法前后就是死敌——国恨家仇!康有为是保皇党,死保光绪,而他刘学询却是要杀光绪的。刘学询的政治口号是反清复明,在国恨上他和康有为不共戴天。还有家仇——因为康有为曾经占据过他的水竹居,后来又在刘庄边上紧挨着造了康庄,还有什么比这更让刘老爷子愤怒呢。但刘学询阅历丰富,哪一段人生都是鸿篇巨制,暂且就放下了康南海,转回去了。他又回到了李鸿章、光绪和慈禧那里,真有白头宫女说玄宗之感。连隐身在旁的绿衣人和陈子虚都听得有些不耐烦了。
八姨太不停地给青年军官使眼色,好像是在央求他耐心一些。
青年军官是有足够的耐心的,他要办的事情还没有办完。终于,刘学询还是说到他自己的晚年爱好中来。他捧着佛像砖,问:“子虚先生,你知道我今天特意找你来的原因吗?”
青年军官就站起来,恭敬地回答说:“在下不才,不知刘老先生有何指教。不过在下想来,必定还是跟这块佛像砖有关。”
刘学询就笑了起来,指指八姨太,说:“我的八夫人非说这块砖是独一无二的。我倒是有点不信。你且说说看,那天你就在现场,你是不是只看到这一块砖是佛像砖。”
青年军官看来是早就有准备的,便如数家珍:“刘老先生,请允许我就这块砖多说几句。此砖呈青色,长三十六厘米,宽十八厘米,厚六厘米,上面有罕见的泥条堆塑粘制的题文和一尊双腿盘坐、入静养性之态的佛像。你看这题文:天下兵马大元帅、吴越国王钱俶,造此佛砖拾八尊,舍入西关砖塔充供养。”
刘学询打断他的话说:“我要问的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造此佛砖拾八尊的意思。”
青年军官有些听不懂了,便看了一眼八姨太,问:“夫人您怎么以为呢?”
刘学询就摇头,说:“哎,不听她的,不听她的,听你的,我叫你来,就是听你的。”
八姨太才说:“老爷的意思是问,究竟是这样的造像有十八种呢,还是只造了十八块这样的砖。”
青年军官又问:“那你认为是怎么样的呢?”
老爷就说:“不是说了,你不要问她,我就问你。”
年轻人想了想说:“当然是后一种了。雷峰塔倒时,我就在场嘛,那么多人抢,后来就再也没有发现过这样的砖。它要是多,现在还会那么珍贵?不过这些事情我后来也不清楚、也顾不上了。我只问一句,眼下杭州市面上还出现过这样的砖吗?”
刘学询就开怀大笑起来:“好好,你这件东西送得好。”
刘学询和八姨太听了青年军官的回答都心生欢乐,他们和他的想法完全一致。在刘学询,当然希望这样的砖越少越好,物以稀为贵嘛。在八姨太,简直希望全世界只有这一块才好,才显得这情意的信物之弥足珍贵。刘学询挥着手说:“我就这件事情,请你跑一趟,对不起了,向你们海师长问好。你走吧。八夫人,你送送陈营长。陈营长可是我们的大恩人,没有他扶你一把,你可能就被那些捡砖头的杭州人踩死了。”
陈子虚这才知道,那个与他同名同姓的陈子虚还是个营长。范姨太引着陈营长下了山,几乎就和二十一世纪初的陈子虚擦肩而过。绿衣人悄悄拉了拉陈子虚,耳语道:“走,我们跟他们走一段,听他们说些什么。”子虚却站住了,回过头去,他想再看一看这个刘学询,他在说什么,他在想什么。
刘学询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只是回过头来看了看丁家山。丁家山一片宁静。刘学询对着那宁静,嘴里轻轻嘀咕了一声。
陈子虚没听见,绿衣人告诉他说,刘学询的那句嘀咕是——康有为我们走着瞧!
绿衣人显然对这个七老八十的男人没有什么兴趣,轻轻地把扇子一扇,他们就出现在了刘庄水竹居的大门口。他们看到青年军官陈营长牵着马,八姨太走在陈营长身边,一路上跟班走在旁边。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八姨太个子很高,身材也很好,下巴尖尖的,一种要人怜爱的样子。奇怪的是她的声音很沉。她开始说话了,声音总像是喃喃私语。她说:“还不如那时候在雷峰塔下让活人踩死我呢。”
军官子虚就说:“那也别让我看到了,谁让我撞上了我都不会见死不救。”
“你是说我和别人一样。”
“谁的命都是命嘛。”军官说。
“那你给我佛像砖干吗?你一趟趟跑我这里干什么?你那些东西要往我的房间里藏干什么?”
军官子虚就赔笑着说:“我不是相信你嘛。”
“我不要你相信。”
“又生气了。”军官子虚说,“你就是太会生气,你这个样子和我从前看到的可不一样。”
“别跟我提从前,我没有从前。不过我还是要问你,你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我?”
“你不是在女校读书吗?闹一师风潮的时候你们还来支持过我们呢。我见过你,你拎着一个竹筐朝我们一师的围墙里扔馒头。”
范姨太就突然鲜活起来,惊喜地看着他:“你是第一师范学校的?你那时候在一师啊,后来怎么跑到军队里去了?你怎么不跟我讲这些?”
“那你呢,你怎么会成为杭州城里的名媛呢?”他也笑着说,“雷峰塔倒的那天现场乱得一塌糊涂,我要是不认识你,还保不定会不会来拉你一把呢。你也真够有胆子的,从花车上就敢下来往塔里冲。”
范姨太也笑着说:“什么花车啊,就是轿车。我是从轿车里跑下来的。不是都说雷峰塔的砖头能给人带来好运吗。我这个人实在霉运当头到家了,什么救命稻草能捞到就好。没想到一捞就捞到了你。”
“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是我们这个年代出的大问题。是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出的大问题。国家、民族不解放,个人是不会有解脱之日的。”
“算了算了,国家啊民族啊我听得够多了,我也够不到。我只管眼下。你说,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范姨太就拉住了青年军官的马缰,两眼浑浑噩噩的,就突然放起光来。军官一看她的眼神就发慌了,就说:“你答应了把我那些东西放好。什么人也不能知道。我会常来看你们的。”
“你的意思,我就是你的一只保险箱啊。”
军官子虚突然愣了一下,然后长叹了一口气,说:“是保险箱就好了。”
话刚刚说到这里,就见这两人说出一点情愫来了。突然,绿衣人和陈子虚就听到后面人声嘈杂,回头一看,老天!就见一群人举枪追过来,一边砰砰地打着枪,一边喊着:“给我追共产党,你给我站住,站住。陈子虚,你给我醒来,我知道你那个绿衣人给你下什么套了……”
陈子虚再定睛一看,急出一声冷汗,绿衣人不见了,他连忙就叫着:“绿衣人,绿衣人,你在哪里……”
然后他纵身一跳,眼前一亮,睁开眼睛,就听门外有人敲门,叫着他的名字。是朱静的声音。他一下子起身,靠在床头,明白了,此乃南柯一梦也。只是这么长的一个梦,简直就是一出电视连续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