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他置身在一条泛旧的岁月长河里。那个时代的颜色,就像一些老照片,泛黄的,迟暮的。但他还是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时代?”
绿衣人指着对岸说:“你看看对岸雷峰塔还在不在?”
子虚一看,果然西湖南岸已经无雷峰塔了。他立刻就明白了,起码这时间的上限应该是1924年9月25日以后了。他刚要问那时间的下限是什么时候,突然见湖边一条小舟靠岸,就见一个七老八十的遗老,挽着一个二十上下的少妇,从舟上下来,朝前面不远处的小山坡走去。子虚连忙一闪,靠在路边,好奇地问:“这就应该是那个刘学询和他的八姨太了吧。”
绿衣人点点他的额头,轻声笑说:“若像你这般治学,哪怕眼见了还是虚的。这哪里是什么刘学询八姨太。实话告诉你,这是康有为和他的六姨太。你看看,他们是不是正朝那康庄走去。”
子虚定睛一看,果然就见到丁家山康庄大门口的那副对联:割据湖山少许,操草木鸟兽之权,是亦为政;游戏世界无量,极水石烟云之胜,聊胜我魂。
绿衣人望着他们老夫少妻的背影,说:“康有为的六姨太和刘学询的八姨太出生教养完全不一样。六姨太原是西湖上的一个船娘,穷得连个名字都没有,被康有为看上后取了个名字,叫张光。她嫁给康有为时才十九岁呢。”
子虚肯定地说:“我现在知道了,我们所处的时代的下限在1927年之前。因为康有为正是那一年在上海去世的。”
绿衣人挽着子虚的手,把他从小径上转了一个方向,说:“走吧走吧,别去关心康有为刘学询这些遗老了。他们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去见识见识年轻人吧。去感受他们那个时代的理想和爱情,苦难和彷徨吧。”
现在,他们出现在一个大池塘前。这是一个长约六十米、宽约二十米的池塘,三面围以回廊,水池中种着荷花,还有一群金鱼闲适地在水中游戏。回廊一角,子虚看见有一张非常奇怪的椅子。其实这是两张椅子,连在一起,呈横过来的一个S形,正好供两个人背对背坐,但又可以面对面地说话。其中一个穿着军装,另一个穿着长衫。穿军装的面向子虚,子虚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他肯定就是那个与范姨太有瓜葛的青年军官。
子虚问:“我已经知道军官的样子了,奇怪的是他看上去有些面熟。不过另外那一个人背对着我们。但是,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应该是那个长衫亦安吧,虽然我还没有看清他的脸。”
“你很快就会知道他是谁的,我们只管走到他们身边去。他们不会发现我们的。因为他们是我们的先人,我们可以尽情地观察和考察他们,分析和叙述他们。不过我可以明确告诉你陈子虚,我对你们男人在那个时代里的种种热情并没有更多的关注,我更关心的是女人。我关心八姨太远远超过关心其他任何人。所以,请你不要在他们身边逗留太久。”
他们就朝那两位年轻人走去。只见那穿长衫的正把一叠文件交给青年军官,一边对军官说:“你觉得这些文件放在这里一定安全吗?你敢保证那老头子不会左右八姨太吗?我不敢相信事隔多年,刘学询现在还会像当年那样信任孙中山先生。”
青年军官把文件细心地放进一个包里,然后对长衫青年说:“我对那个刘学询没有什么兴趣,我也不关心他现在的政治态度有没有转变。我只保证夫人是可以相信的。文件放在她这里,你尽管放心。有谁会到刘庄八姨太的房间里来搜查呢。”
长衫青年犹疑地说:“子虚,你那么信任她,怎么贵党的文件你不放在她那里。”
青年军官说:“亦安你怎么又犯老毛病了。跟你说你们国民党要相信我们共产党,是贵党先提出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至于我没有文件藏在刘庄,那还不简单,跟你说过一百遍了,我在本党的身份和你在贵党的身份不一样。我是特工机动人员,你是杭州城里国民党地下支部的负责人之一。我是来去无踪的,你是坐镇地方的。我的文件都在我心里藏着呢,哪能像你,藏在床头底下。”
那长衫亦安就有些沮丧地说:“我要不是被人盯上了,也不会来找你帮这么大的忙。不管国共合不合作,我们到底还是两党,国民党求共产党藏文件,共产党再求姨太太帮忙,你想想,这圈子兜得有多大,想一想又有多么不合逻辑。”
军官子虚站起来,利索地说:“我本来也是因为你我老同学,彼此的政治身份也都知道,你现在有危险,我不能袖手旁观。再说,今天这个事情,也是你求我来的,怎么箭在弦上了你又不发呢?你要这么想,就把文件拿回去吧。”
长衫亦安也站了起来,按着子虚,说:“我不过周全一些嘛,你那么敏感干什么。我要不相信你我还相信谁去。我本来自己也可以找范女士,可我吃不准啊,她对你可是有心的。”
“你看看你看看,说着说着就甩边了,你们国民党就是和我们共产党人格要求不一样。亦安同志,请别忘记,我是一名共产主义的信仰者,我是持阶级斗争之学说的,请别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到神圣的斗争事业中去。”青年军官突然站住了,正色说。
“子虚同志,我说你过于敏感了吧,你就是过于敏感了。”长衫亦安轻轻一笑,侧过脸来说。
那边,那位二十年代的也叫陈子虚的青年军官年轻的脸困难地控制着,他不想让自己变色,但他没有成功,他的口气就变得僵硬起来:
“亦安,你刚才的话有问题,你明明知道,我是国共合作期间由共产党入国民党的双重身份的党员。我们两党的纪律、本人的信仰和做人的道德,都不允许我陈子虚跨雷池一步。”
“你想到哪里去了。不要说我相信你陈子虚,就是你们之间真有什么,我也完全可以理解。你想一想,一个杭州城里的受过新文化运动熏陶的新女性,一个封建遗老;一个二十芳龄,一个七八十岁,公平吗?合理吗?符合人性吗?”
他这么说着,就走到湖边,解开系在湖边老柳树上的小舟的缆绳,一边说:“好吧,去见你的密司范吧,我还是羡慕你的。我们国民党不像你们共产党那样清教徒。虽然你已经入了我党,可我知道你骨子里是共产党的。不管怎么说,你得把刘学询这个遗老拿下来,我们迟早会用得着他的。”
他这么说着,跳上了小舟,脸正对着岸。站在绿衣人身边的陈子虚骤然一惊,脸色发白,一把抓住了绿衣人的手,双唇发抖,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你为什么看他们特别面熟了吧。”
陈子虚困难地回答说:“我真的没想到,我们就是他们。”
绿衣人有些同情地抚摸了一下他的面颊,“别那么确定……你们只是有可能像他们罢了……就像我有可能像她一样。”
长衫亦安的小舟漂了开去,他对着军官子虚突然轻轻喊了一声:“下一次见范女士你可不能再落下我。”
绿衣人发现身边的陈子虚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一边说:“真是像,真是像。这个亦安,他就是这么个人。”
“别笑人家,也许你也就是像那个青年军官那样的人呢。”
他们同时走到了那张奇怪的红木椅之前,背对背地坐了下来,一扭头,两人面对面。陈子虚说:“真有意思,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椅子。”
绿衣人笑了,说:“那是椅子不想让你看到它罢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去看看你最想看的人吧。”
话音刚落,他们已经在一处假山后了。
这是一处旱榭,筑土为台,配以假山,绿树掩映,上建一个大阁,阁的四角又配以四个小亭,颇似扬州五亭桥的格局。亭上挂着三个字:半隐庐。
陈子虚看见了那个刘庄的主人,他是背对着他们坐着的,阔厚的背微微躬起,穿着一件缎子背心。他又看见了那个他最想见的人,她也是一个背影。从背影中看,八姨太真像八姨太,她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一个小妾的背影。这是个高挑个子的女人,身材苗条,着一袭旗袍,烫发,后脑勺上挽了一个松松的髻,披一块驼毛大围肩,正在一下一下地为那个老男人敲背。
陈子虚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那背影是他见到过的。正在记忆中搜索着,绿衣人拉拉陈子虚,他们绕过了假山,就往前面走。现在他看见了八姨太的那张脸。大而黑的眼睛,平静的嘴唇,光滑的额头。陈子虚回过头来看看绿衣人,他能感受到她们是一个人,同时又发现她们完全不一样。她一下一下地,有力但又节制地捶打着刘老爷子的肩背,目光却无所顾忌地穿过了陈子虚和绿衣人,直往山下的小径上看。接着,脸上就露出了意味深长的默契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