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忙就起身开门,朱静几乎就跌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张报纸,气喘吁吁地喊着:“子虚,我已经破译出来什么是武亭,你那个绿衣人为什么要让你到武亭去等她了。”
子虚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睡着了吗?我是不是睡了好久?”
“你差不多就睡了一天了,不过我们也没有闲着,主要是我没有闲着。不瞒你说,昨天你们忙了一天我也忙了一天。我去考察你那个绿衣人的身世了。”
子虚想,你能考察绿衣人吗?你得像庄周那样先思考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只有到达这个境界你才能考察绿衣人呢。
但朱静兴致勃勃:“我还是决定由表及里,先考察她说要在武亭和你约会的原因。我查到了2000年4月5目的《杭州日报》,那天有一篇报道《“武亭”是亭是塔?》,是市民雨友和裘乐春考查出来的。
说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武亭,实际上是一座仿吴越宝箧印经塔形制成的单层四门方塔。现在你明白了吗,实际上这座亭根本就不是一座亭,它是一座塔。”
子虚接过报纸,粗粗看了一下,原来这座塔是座记功塔。说的是当年(1922—1923年)浙江各地水灾频发,南洋华侨组成了“华洋义赈会”展开募捐赈灾活动。1924年,浙江当局就在孤山原清帝行宫的正门庭园里造塔立碑建亭作纪念。
子虚就想,刚才梦里有些急了,应该问一下绿衣人,那范姨太和军官子虚与这座武亭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她要他到那里去约会。这么想着,子虚就说:“看来你也不敢随便说绿衣人是子虚乌有的了。”
朱静就直摇手,说:“你别让我相信你们中文系那些神神鬼鬼的念头。我是一个实证主义者,我只相信一切被事实证明的东西,包括这个绿衣人。当然我现在还没有理出头绪来,但从逻辑上看,这个绿衣人必定和刘庄以及雷峰塔发生着关系。也许她和刘学询的那个八姨太是有直接渊源的……别,你千万别跟我说她是幽灵,姚亦安刚冒出这个念头就被我打回去了。你想一想,八姨太的时代是没有香薰护发的,这是刚刚从日本传过来的护发新理念,尽管八姨太是个陈白露式的二十年代的时尚女郎,也不可能知道八十年之后的先进技术吧?”
“然而如果她是一介芳魂,那么一切就又当别论了。神鬼是打通阴阳,也打通古今的,甚至还能够打通中外呢。凭什么她就不可能知道香薰护发?”陈子虚认真地和她讨论。
朱静却神情严肃地说:“我不得不告诉你,在你看来是传奇的故事,在我看来,却是一场骗局。那天夜里我差一点就上你的当了,我差一点就相信另一个世界是存在的。可是我今天明白了,你讲的那些小老婆姨太太的事情,在《刘庄百年》中全部都有。关于八姨太的记载也很详细。你要不要看一看?”
子虚摇摇手说:“我不看,我想这肯定是两种叙事方法。”
“这怎么仅仅是两种叙事方法呢。这根本就不是方法问题,这是世界本质的问题!是世界是这样还是那样的问题!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而且是主观唯心主义的问题!”
朱静说这话的时候,子虚突然想起来,朱静是研究生院的党支部委员,朱静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呢!我的天,你却跟她去讨论类似于《聊斋志异》这样的天方夜谭。
“陈子虚,现在我要明确地告诉你,我要给你当头一棒:你那个绿衣人叙述的范姨太,和那个历史上实有其人的范姨太,不是大相径庭的问题,而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比如绿衣人叙述的那个八姨太,是雷峰塔倒的那天嫁到刘家的,并且其人还是杭州城里的陈白露。而实际上那个真正的八姨太除了也姓范之外,没有一件事情和绿衣人的范姨太对得上号。她名叫范媛英,根本不是杭州人,而是刘学询的老家广东惠州人,1907年出生,十九岁那年嫁给了刘学询,当时刘学询已经七十岁了。我算了一算,那应该是1926年,那时的雷峰塔都已经倒了两年了。什么雷峰塔倒,新娘子巧遇青年军官,扯淡!”
朱静突然理直气壮地崩出一句粗话,以显示自己的结论已经先行,倒把子虚的心微微地震荡一下。他的思绪一下子岔了出去,想:和这个会口出“扯淡”的女人一起做爱,亦安这个花花公子怎么吃得消?!
朱静却沉浸在自己排山倒海的客观世界的推理之中:“而且那个范姨太也不是直接嫁入刘庄的。刘学询虽然做了十个坟,希望死后在西湖边也能够如生前一样妻妾成群,但生前的许多日子他是在上海度过的——上海愚园路的愚谷村九十六号。八姨太自然和他生活在一起。再说,她也不是出生在破产的大户人家家中。她不过是刘学询大女儿的一个、r头,后来刘学询把她收了房,成了最小的妾。
五年之后她生了一个儿子——
子虚听到这里,眼睛睁圆了:“是吗?是有一个儿子吗?是有一个刘家的少爷吗?如果五年之后他诞生,那应该是1931年前后的事情吧。我的意思是说绿衣人的确不止一次提到过刘家的少爷,这至少说明这两个范姨太之间还有重叠的地方,她们的命运还是可以互相参照的。不好意思我打断了你,不过我不会再插嘴了,请您继续说……”
“因为这个儿子,八姨太在刘家的地位高了许多,一度掌管了门户。到1953年时,就是这个范媛英把刘庄献给国家的。她从刘庄搬出来,先是住在南山路广福里,后来又搬到直骨牌弄二十四号。
她没出嫁前就是一个丫头,从刘庄出去后又给人做了保姆。死亡日期罗以民先生也已经查出来了,是1969年10月15日,忌日也就是她的生日。她在这个世界上不多不少活了六十二年。”
说到这里朱静停住了,看了一眼一声不吭的子虚,问:“要是不想听我就不说了。反正你说到底还是个当下中人,对这些过气的小老婆的故事也不会有兴趣。”
子虚沉默了很久,才困难地、字斟句酌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我现在已经了解到两个范姨太了。一个是绿衣人通过黑夜告诉我的,没有记录,一些片断,梦幻方式。另一个,是你在白天,在阳光明媚下记录在案的,是有逻辑,有史实,经过调查研究考证的。请原谅我,我必须承认,在你们这些理直气壮的人面前,我是一个缺乏判断力的人,事实不但不能让我清晰,反而让我更加糊涂了。现在我只想说,你告诉我的那个范姨太,和绿衣人告诉我的那一个,同样感染了我。你说吧,我爱听,这个八姨太非常有意思,非常有意思。没想到你对她了解得那么透彻,你真是一个具有洞察力的女人。”
朱静听了子虚的话,微微张开嘴,好半天才说:“子虚你真的变了,你说这些话,就像是别人说的那样,你别吓我。其实,关于刘庄我是所知甚少的,大多数资料都是从书上来的。关于这个八姨太,我也不多说什么总结性的话语了,罗以民先生有一段话说得最好,我就用了他的。你既然不愿意现在就读它,我就不妨摘一段给你听听。”
她取出那本《百年刘庄》读道:“杭之老人今犹忆及这位八姨太乘小舟至市区购物,往返湖上。没有什么文化的范媛英的苦撑,自有她自己的一番悲壮。
她已没有任何收入,搬出刘庄,即从阔太太立刻变成保姆。
历史对她来说,画了一个圆圈,又回到了广东来杭州的起点:佣人。”
朱静合上了书本,二人都无话可说,默默步出房间,看着湖上。早晨的西湖是清丽的,正是乍暖还寒、最难将息的季节,游人未至,西湖竟然就有些落寞了。朱静认真地看着子虚说:“说实话,我现在非常希望那位绿衣人能够在湖上出现,我至少可以弄明白她为什么要编出那样一个范姨太来迷惑陈子虚。仅仅因为她想占有你吗?”
子虚的心又是一抖。他本能地反感“占有”这个词,即便它是真理,它有力而准确,他也反感。子虚想起他曾经读过的一本经典著作,书中说:有时候,越真实就离美越远。他看了看朱静,朱静也在看他,彼此就陌生起来。
他很感谢亦安这时候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亦安喊叫着:“还愣在这里坐失良机干什么?记者们都拥到博物馆门口去了,就等着打开那个盒子,看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