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阮义忠欧洲旅行手札:行·影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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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游金边(3)

这个品牌的市场占有率显然不坏。听人说,香烟供应商专门在乡镇里放映阿兰·德龙的电影,不但免费欣赏,还分送这位“男人中的男人”所爱的香烟。西方各国在公共场所实施禁烟令,搞得香烟制造商在发迹地域没得混。瞧,神通广大的他们,不又在第三世界找到了第二春?

托斯连罪行博物馆

托斯连罪行博物馆的外观不像一般的监狱,事实上,它原先也只是一所普普通通的中学,被波尔布特人马改造用来监禁、折磨人犯。博物馆不收门票,只在入口处的凉亭里摆了个捐献箱。几位男管理员懒洋洋地斜靠在亭里的竹椅上聊天,一位略懂英文的起身跟我们打招呼,脸上挤出一团笑:“美国人来电话,有事要处理,迟一点才来。”

我和内人也在凉亭里坐下,才几分钟就感觉疲惫不堪、昏昏欲睡。也难怪炎热地区的人们比较懒散,天气郁沉沉、黏糊糊的,实在是让人提不起劲儿做事。看来这儿平常也没什么访客,管理员们除了聊聊天、烧烧水、扫扫地,就是拿着细长的竹竿在几株椰树下打椰子。

一切都是那样沉闷与单调,从坐的这个角度打量,光秃秃的院子里,只有两排灰扑扑的旧楼房以及几只无精打采的狗。整个地方怎么看都叫人觉得平淡、乏味,丹尼尔所谓的“阴森之气”不知从何而来?

“波!波!波!”摩托车声由远而近,在门口聊天的管理员回头殷勤大喊:“美国人来了!”团团尘土扬起,摩托车上一前一后坐着灰头土脸的道格与克里斯。道格身穿夏威夷花衬衫,脸架墨镜,肩背专业摄影记者的标志--黑皮DOMKE相机袋,不酷也难。克里斯则依旧是白衣、卡其裤、布帽、旧公文包,学佛的嘛!

摩托车一停好,道格就嚷着:“抱歉来迟了,今天的大事表没拿到不能出门,万一漏掉什么重要新闻,跟总部可不好交代!我给你们带了一份柬埔寨皇后的行事历,也许你们有兴趣到她公开露面的地方去瞧瞧。”

“皇后对我们的吸引力不大。”我们笑道,谢了他的好意,一行人顺着黄土路向内院走去。

托斯连的主建筑是一落呈“n”字形的三层楼房,原本应是运动场的空地上排着几列水泥丘、竖着十来根水泥桩。克里斯神情肃穆地讲道:“当年越南人攻进来时,这儿躺着许多已被处决但还来不及掩埋的尸体。越南人后来协助成立了这间博物馆,并将坟墓设在原处作为罪证。”

气氛霎时凝重起来,恐惧、不安之感霍然上身,紧紧地揪着胸口不放。随着两位年轻人,我们轻手轻脚地往坟场左边的一栋建筑走去。一排曾是教室的五六间房,当年被用来行刑、拷问。室内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生锈得厉害的铁床架摆在中央。架上搁着锈渍或血渍斑斑的铁条与弹药盒。光秃秃的墙壁上悬着一幅拷问时拍下的黑白照片,泛黄的影像上呈现着一模一样的铁床,不同的是架上瘫着已被至死、面孔模糊的人犯,架下有一摊血水。照片无声无息,却逼得人不由自主地把眼光移到自己脚下。受难者的鲜血仿佛才被清除,空间里似乎仍弥漫着光阴无法抹灭的血腥味。

第二间,第三间……每间都大同小异,差别只有墙上的影像:照片的拍摄角度不同,铁床上的形体有大有小,地上那摊血的面积不一……一个发现让我突然毛骨悚然--每间行刑室的地板都是用大块白色和土黄色瓷砖铺成的,花色与规格跟皇家艺术学校的练舞亭完全一样!

今晨,在一模一样的地板上,我触及了人类的至美,而此时此刻,却目击了人类的极恶。

地狱图

整排刑房的外墙上挂着一块大木板,上漆柬埔寨文和英文的“S-21监狱人犯安全守则”:

(1)务必根据问题答话,不得拒绝回答。

(2)不得编造借口隐藏事实,绝对禁止辩驳。

(3)不要自不量力,你只不过是个胆敢阻挠革命的家伙。

(4)被问到的问题应立刻回答,不得浪费时间思考。

(5)不必谈论个人道德或革命精神。

(6)接受鞭打或电击时,严禁哭叫。

(7)不许做任何事,好好坐着听候命令。

(8)没有命令就保持安静。要你做什么,立刻照做,不得反抗。

(9)不得编造有关柬埔寨共党之谎言,以掩饰你的顶撞与不忠。

(10)凡不遵守以上规定者,将受到电线抽打的惩罚。

(11)违反任何一条规定,将施以十下鞭打或五下电击。

没人开口,最多只是交换沉重的眼神。两个年轻人比了个手势,示意我们到另外一栋建筑去。一楼的几个房间被打通,布置为资料展览室,陈列一些书信和文献,墙上贴满了尺寸不等的受害者遗像。克里斯和道格就是被这满屋子的肖像所震撼,开始想为亡者做点什么的。

二楼所有空间都被草率砌成的清水砖墙隔成小间小间的单人囚室。空间小得连平躺都没办法,只能蹲坐。囚禁于此的人,待遇还不如被饲养的动物。

三楼看得出曾是一个大通铺,地板上散乱地堆放着人犯遗留的衣物用品。叠成小山的烂布堆里夹杂着一些破盆残瓦,腐朽的军帽、破旧不堪的布鞋,促狭似的这边冒出半个头、那边露出一只脚。克里斯叹一口气:“这些衣物本来多到满坑满谷,可是陆续被溜进来的穷人偷得差不多了。博物馆缺乏经费,无力防止,再这样下去,史迹迟早不保!”

剩下的一栋楼房,就是博物馆的办公室。在参观克里斯和道格为博物馆建立的档案保存室时,我发现,尽管所有底片、样片跟放大出来的照片都经过耐久处理与无酸保存,可是房内并无恒湿、恒温控制,影像档案的储存环境不够理想。道格无奈地表示:“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接下来的事最好能由政府单位出面处理。可是这个国家这么穷,博物馆不收门票,又得不到任何赞助,经费实在难筹……”

离开之前,克里斯特别请人拿来钥匙,让我们看看-间平常不对外开放的大会议室。“S-21”只有七位生还者,其中一位所作的大型壁画陈列于此,内容描绘狱卒折磨、杀害人犯甚至婴儿的种种情形,跟地狱图已没什么差别了。我只觉得胃里翻滚,直想夺门呕吐!

那天中午,丹尼尔好心地请我们到殖民风味极浓的“似曾相识”(Deja-Vu)餐厅享用法国菜,可我们根本就吃不下任何东西。难受的情绪延续了整个下午,直到傍晚开始正式采访道格和克里斯,专注工作时,纠结才得到舒解。

访小吴哥窟

任务完成,无事一身轻。丹尼尔建议,不妨搭机去柬埔寨最值得观光的吴哥窟(Angkor Wat)看看。吴哥窟为昔日高棉古都“吴哥”(Angkor)的一部分,被公认为人类文明八大奇迹之一。从图片、纪录片早看过这雄伟又神秘的古建筑群,自然非常向往。可细问之下,要好好欣赏,起码得花五天到一星期。由于接下去的行程都安排好了,无法抽出时间,只能作罢。

丹尼尔见我们一副遗憾的样子,想了想又说:“要不然,你们去离金边最近的小吴哥窟好了,在那里多少可以体会一下吴哥王朝的盛况。”

第二天,Little Man充当向导,载我们出去玩了一天。出发前,丹尼尔特别交代:“不要在外面乱吃乱喝,现剖的椰子汁喝喝无妨,午餐最好就买些有出厂包装的饼干。还有就是,天黑之前要回来,因为晚上跟路透社的摄影记者聚餐。”

车子一出金边,马路两旁的稻田就多起来,可田里几乎没水,稻子渴得奄奄一息。Little Man叽里呱啦说了几句,意思大概是:“我们这儿已经好久没下雨了,农人叫苦连天,老天再不开恩,这一季的收成就全完了!”

越行越偏僻,黄土路越来越窄。车子有时行在拓宽的田埂上,有时穿梭于高耸的甘蔗林间,虽然太阳就在当空,也叫人不禁担心,会不会从哪儿突然跳出身怀武器的红色高棉游击队员?

拿枪的土匪没碰上,牵牛的农夫倒是遇到好几位。表情沉重的他们个个又黑又瘦,连身旁的黑色耕牛也是筋骨毕露。想起台湾拉车的黄牛、耕田的水牛,不是只只肥满,就是头头粗壮。同样是牛,生在台湾也比生在柬埔寨幸福!

车子在崎岖不平的路上不停地颠簸,搞得人头昏脑涨。没想到目的地这么远,都已经过了好几个村落了。几次问Little Man还有多远,他都回答“快了”。每经过村庄,总会在摊贩聚集的小市集上看到好些位卖法国面包的小贩。这种面包棒除了整条卖,也切成小块卖,一小截对剖的面包里薄薄地涂了一层红色的酱汁(搞不好又是辣椒)。农民与工人三三两两地或蹲或站,捧着面包嚼得津津有味。可以想见,法国人在殖民时期带来的食品,已成为相当普及的市井小民点心。

又通过一片丛林,车子突然被两条汉子拦下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状况,原来却是小吴哥窟到了,他们是来收门票的!没门,没栅,更没收据,这个生意好做!

一下车,七八位妇人与小女孩便拥上来,缠着我们推销鲜花、香烛和纪念品。本想买些鲜花供奉神明,没想到价格十分离谱,虽然比起台湾的消费仍算小钱,可被当“凯子”敲的滋味实在不好。我们摇摇手表示不买了,随着Little Man往古迹行去,谁知刹那之间身后便响起一阵降价声,几乎是每踏两步就会听到一个新价,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望春风

小吴哥窟是一座由石块建成的庙宇,周围高墙也是由巨石堆砌而成,中央是几座石头堆成的尖塔。围墙内绿树成荫、花香扑鼻,雅致得让人一走进来就神清气爽、心平气和。首先注意到的是一株古树下的弄筝老人:面目清朗,清癯似神仙,盘腿坐在极干净的黄土地上,身旁那座小香炉,随着清脆奥妙的乐声散放着袅袅香烟,直达天庭……

冷不防,幽幽古乐忽然转为台湾民谣《望春风》,敢情此翁也知我们是一对“台胞”,特以乐声传情,表达欢迎。正襟危坐的他目不斜视,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不知是否清楚《望春风》的歌词:

独夜无伴守灯下,春风对面吹。

十七八岁未出嫁,想着少年家。

果然标致面肉白,谁家人子弟。

想要问伊惊歹势,心内弹琵琶。

我们朝最近的一座尖塔走去,外墙布满了佛菩萨的壁雕。经年累月风蚀,雕像细部多不能辨识,仅剩模糊轮廓。塔内隔成几个小石室,每间供奉着一尊石雕大佛像,由一位身裹短衫长裙、头发剃到贴头皮的老妇负责看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