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问之下,才知他俩下的功夫可大了!当初他们在“托斯连罪行博物馆”(Tuol Sleng,为保留“S-21”监狱原貌而成立的博物馆)看到这批6cm×6cm正方形胶卷时,这些胶片正被随意放置着,全都快报销了,每张底片都罩着厚厚的灰尘。两人费了许多口舌,让女馆长明白这些影像记录的重要性,并授权他们为这些底片建档,并做永久保存处理。
克里斯到美国募得所需经费,用货柜把暗房装备及耗材运到金边,一个工作中心就这样从无到有地成立了。每张底片都要用清洁剂与去霉剂清理干净,再放入无酸的底片保存袋。由他们整理出的底片共计六千张,每一张都被压成样片并一一建档。接下来,他们再将筛选出的一百多张底片放大成三套11cm×14cm的传统纤维纸基相片。所有处理步骤都达到了博物馆级的永久保存收藏标准。一切就绪后,两人开始积极联络美国与海外的知名出版社、杂志社,寻求让史料公之于世的机会。
据估计,在“S-21”被拍照存证的柬埔寨人有15000名之多,而这只是波尔布特掌权时期受迫害的一小部分人民。据说在不到四年的时间内,多达100万的柬埔寨平民(平均每7人当中即有1人)死于饥饿、营养不良、医疗延误或治疗不当。另有20万人,包括照片上所有的人,均被视为国家敌人而惨遭处决。纳粹杀害犹太人的史实众人皆知,相较之下,晓得柬埔寨这段悲剧的世人却是少之又少。
然而,道格和克里斯的努力却到处碰壁,以市场为取向的各国出版界,对这批照片的态度是避之唯恐不及。来自小小台湾岛的我们,是目前唯一对他俩工作表示过兴趣,并专程前来金边探望他们的人。
这一大盒照片,如果光看13张,会觉得它们是摄影艺术的巅峰之作,但超过某一数量之后,就不可能再用看艺术品的眼光欣赏。每一张脸孔、每一双眼睛都在跟你诉说,诉说他们的恐惧、他们的记挂,诉说他们的过往、他们的希望与绝望……一张又一张,每一张都是面对死亡的脸孔,叫人打心底深处起寒战,令人跟他们一样害怕!
把照片放回盒里,一时之间,真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丹尼尔、克里斯和道格也都一语不发,目不转睛地瞧着我,担心我会像别的出版人一样婉拒他们。灌下一大杯水,我理理思绪后才开口:“我知道,人们会不忍看这些照片,甚至故意回避事实。我也知道,这会使该期杂志销路下跌。可是我仍然要出版,而且要出整本专号。”
三个人愣了一下,然后高兴地笑起来!丹尼尔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做了一个了不起的编辑决定。我相信,要是阿诺德·库伯勒(Arnold Kübler)仍在世,看到这些照片也一定会下同样的决定!”
阿诺德·库伯勒是丹尼尔和我聊天时经常会提到的名字,他是瑞士文化杂志DU的创办人及首任主编。截至目前,这本杂志已经办了53年,出过640多期,且始终坚持着创办之初所秉持的人文精神。《摄影家》杂志第15期(1994年8月号)正是以摄影角度出发,向DU致敬的专号。
丹尼尔正是DU杂志的摄影师与摄影顾问,我们也是从制作那本专集开始认识并成为好友的。
老外爱吃辣
道格和克里斯坚持晚饭一定要做东,一行人分乘汽车和摩托车来到了一家叫“皇家”的泰国菜餐厅。
端上桌的菜多,饭多,酒也多。蛮地道的泰国口味,米饭是用小草篓一份一份蒸的,酒则是清一色的冰镇日本啤酒。菜色有凉拌、红烩、清炖,每-道几乎都是辣的,而且比我们在台北习惯的泰国菜辣很多!鱼露的辣,生辣椒、辣椒粉、辣椒酱的辣,生葱、生蒜的辣,咖喱的辣……生的辣,熟的也辣,热的辣,冷的也辣,倒是辣得不单调,掺着椰汁的甘甜、牛奶的浓郁、柠檬的清香。
以我们对辣的忍受度,把食物往嘴里送的顺序不得不调整为菜一口、饭两口、啤酒三口--不,是一杯!看道格、丹尼尔和克里斯眉飞色舞的样子,下次若有人说老外不爱或是不能吃辣,我们肯定会报以冷笑。
先前在办公室的严肃气氛一扫而空,故事和笑话一个接一个出笼。世界真是越来越小了,各国文化的界限也益趋薄弱,瑞士人、美国人和中国人在柬埔寨人开的泰国馆子里喝日本啤酒。世界大同,一切都再和谐不过了!总之,这顿饭真是过瘾到了极点。回旅馆后,我们发现嘴唇肿了一圈;再就是,第二天上厕所感到特别辛苦。
分手前跟道格和克里斯约好,隔天去Tuol Sleng看看:一来,为了编好杂志,得了解现场;二来,需要拍几张他俩在现场的照片。
“那地方我去过,拷打犯人的刑具和原来的禁闭室完全保留原样,感觉简直和当年一样阴森恐怖!”回旅馆的路上,丹尼尔这么表示,“明天我可不陪你们去了,这种地方,去一次要过很久才消化得了!不过,我会做一个很好的安排,在去看丑陋的景象之前,先带你们看看美的东西,免得你们对柬埔寨的印象过于黑暗!我叫柜台明天6点morning call!”
这个瑞士佬的守时和做事的一板一眼,我们早就领教过了。上次他来台湾,我们去桃园接机,那天人特别多,十分嘈杂,眼看着他出关往大厅另一头走,我们赶紧挤过去,却发现他不见了!怎么也找不着,我们只好在回台北后打电话到帮他订的旅馆试试看,这才晓得,他已安然入住!见面时问他,到底在机场等了几分钟。他一本正经地回答;“三分钟。”
“三分钟?!”我们瞪大了眼睛。
他却依旧严肃地回答:“你们做事的质量一向让我佩服,我想,像你们这么专业的人,要不就是准时前来,要不就是根本没办法赶来。”
还来不及反应,他又接着解释:“有时,精准性可是攸关性命安危的!前辈战地记者常说,跟线民有约,时间一过就要立刻走人,否则,天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回到旅馆已11点多。金边的夜晚相当冷清,跟丹尼尔道过晚安后,我们立刻回房睡觉,怕的是休息不够,明天清晨“专业”不了!
金边仙子
天光乍亮,警察司机早在旅馆楼下等候了。我们上了车,司机和丹尼尔又是一番“Go--Now”之后,咯咯笑着发动了车子。问丹尼尔究竟要带我们去看什么,他神秘兮兮地笑着答:“去了就知道!”
车子往闹区外开,一路上人来人往,准备上工、上学的大人和小孩,有的骑脚踏车,有的走路。摩托车很少,私家汽车更是罕见,大多为出租车。
一天之始,无人显得匆忙,一切都是慢悠悠的。出租车往一个古式建筑的大院落笔直开进去,赶紧打量一下入口处的大木匾,上面除了柬埔寨文,还有法文Ecole Royale de Beaux Arts--原来是皇家艺术学校!
到了这会儿,丹尼尔才说:“选此刻来,是因为学生们每天都在7点开始练习传统柬埔寨舞蹈。这个时候光线最好。练舞之处是在二楼的凉亭式表演台,只有一面是墙,晨光毫无阻拦地斜射进来,真是美极了!”
来得正是时候,凉台上那群叽叽喳喳的小女孩,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块儿换舞衣。只见她们个个眉清目秀,年纪从八九岁到十四五岁不等。
柬埔寨传统舞服在图片上看到过,上半身是一截贴身小衣,下半身是臀部宽松、下摆收拢的裤子。没看到她们换舞衣前,还不知其中奥妙。那些五颜六色的舞裤,原来是在上台前才变出来的:看似裤子,其实是一匹又宽又长的布。首先得由两个同伴把布匹拉开当屏风,在隐蔽处把日常衣物换掉后,布匹高度就从头部降到腰部。女孩把布的一头紧紧勒在腰间,另一头由同伴拉着不动,女孩再整个人朝同伴卷过去,把下半身裹起来。裹个几层后,将剩下的布从背后经胯下拉到腰际,再围几圈,塞在腰里。最后,系上一条既能固定,又有装饰作用的金属腰带,便大功告成!
阳光像金箔般地洒进来,一大片一大片的,比丹尼尔的形容不知美了多少倍!乐师们来了,换好舞衣的这群女孩依序进场,各就各位。伴奏用的是东南亚地区常见的打击乐器,有大大小小的铜锣、皮鼓、木琴等。趁着乐师调音,所有舞者都盘坐在地上,两手交互着把手掌反折,使掌、臂之间的关节柔软、曲度加大。手势变化是这种舞蹈的关键所在,折手掌正是每天练舞前必行的热身运动。
班长点过名后,一位头发灰白、满脸沧桑、腰杆却挺得笔直的老妇人手摇纸扇,施施然地走进来。丹尼尔靠过来轻声细语:“这位舞蹈老师以前是皇宫里的舞者,所有宫女在波尔布特时期都被杀光了,只有她躲过一劫。整个柬埔寨只有她一个人懂得正统民族舞蹈舞步,现在,她全凭一己的记忆,要把差一点就会失传的一支支舞码传承给后代。”
乐曲开始响起。节奏、旋律与曲调都十分简单,且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然而,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却使人不由自主地顺着节拍吐纳,随着旋律摇晃。舞者静穆凝神,像入定般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任何表情。轻踩莲步,以仅约一个脚掌的幅度,带动身躯往前后左右移动,上半身几乎不动,全靠两只手臂与手掌展现复杂细腻的情感。四肢的伸展空间局限于最小范围之内,却能把有限的肢体语言化为无尽的风情。
动作看似不大,却必须在举手投足之间精确掌握分寸,精力的消耗可想而知。不久之后,舞者古铜色的脸庞开始微微发汗,细细的汗珠在朝阳之下闪烁,把神采辉映得更为动人。古乐铮铮、金光罩身,未上舞台前的乡气稚女,此时个个都成了姿态曼妙、气韵非凡的仙子。
丹尼尔跟我怕错过这么美的光线,按快门的手几乎没停过。直到太阳升高、光线不再那么好了,我们才暂时收工,好好坐下来当个欣赏者。
皇家艺术学校
“每次到金边,我一定会来这里逛逛。这个国家战乱不断,政府腐败没效率,市景荒凉,百姓又穷又苦。来到柬埔寨,会让人觉得这是一块没有希望的土地,百姓是何其不幸!任何有‘心’的人在这里待上几天都会沮丧无比。幸好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可以来--从她们的舞蹈艺术里,我不只看到美和善,还看到希望!”
丹尼尔的心境我了解,但那份惆怅却一时赶不走。看完练舞他想离开,我和内人却希望到学校的其他部门看看。他来过太多次,不想再逛,便独自钻进车内打盹儿。
在“皇家艺术学校”,除了舞蹈科,我们还参观了音乐、美术、戏剧等科系。音乐科除了教授本国传统音乐,还设有西洋古典音乐组。老师一对一地指点不知名的传统乐器,也有外国老师教导小提琴、大提琴、钢琴、法国号以及各式管弦乐器。原来,学校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的经费赞助,否则,以国家贫穷的程度,还真无法维持精英教学制度。
逛着逛着,来到位于操场边的一栋高大建筑,外表像体育馆,里面却是一个十分有趣的宽阔教室。原来这所学校还有杂技科!一进门就好像到了一个马戏团:最高处有空中飞人荡秋千,半空有人走钢丝,地板上有人翻筋斗。此外,还有同时摇十几个呼啦圈的,丢接木瓶的,练软骨功的……大部分学生的动作依然生疏,在老师的指导下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几个同样的动作。平常只能见到杂耍表演是如何地出神入化,在这儿才亲眼看到了那些毫无闪失的动作,是如何在严格纪律与超凡毅力之下,点点滴滴地磨炼而成。
艺术学校把杂技也纳为一科,想想还蛮有道理。精致文化固然重要,通俗技艺也应该顾及,文化与技艺都来自民间,也应该回到民间,两者均需要传承与推展。
皇家艺术学校的见闻让人感慨万千。我们所遇到的每位当地人,不管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看起来都是那样温和、善良又好礼。这样的民族,怎么会出现波尔布特那样的大屠夫?“S-21”里的狱卒,又怎能那般折磨自己的同胞?人性的最善与极恶,到底是怎么产生的,又为何能同时存在?
烟商的第二春
回旅馆后,我们三人在餐厅享用美味的河粉与清凉的空调。室内一片宁静,窗外亮得炫目,太阳高升,中央市场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挂钟指向10点钟,该去托斯连罪行博物馆和道格、克里斯会面了。丹尼尔要去政府机关申请拍照许可,不能陪同。“我帮你们另外雇了一辆出租车,算是你们包的。去哪里就跟司机说一声,可是不到傍晚不能付钱,否则他会拿到钱就回家睡觉,找都找不到!”丹尼尔交代司机载我们去“托斯连”,然后自行离去。
被丹尼尔称为“Little Man”的这位司机,除了长得更黑更瘦,个子也比一般柬埔寨人更矮。他脚蹬塑胶拖鞋,头顶一蓬粗发,看似严肃腼腆,笑起来却比警察司机更大声、更歇斯底里。我们猜,是不是笑得越夸张,就表示越友善?但他们虽然爱笑,却笑得很不自然。
金边市区绕来绕去给人的感觉都差不多,阳光虽然灿烂,亮晃晃的首都看起来却像一个贫瘠的小乡村。市面上的广告牌虽然寥寥可数,却可知道,即使在这消费能力不高的“城市”,日本产品也已领先诸国,为抢滩做了准备。
最抢眼的就属“阿兰·德龙”牌(Alain Delon)香烟,风流俊美的德龙先生在木板油漆画里叼着香烟,眼神暧昧,嘴角微翘,炫耀着不足为外人道的满足感。这样的影像,这样的煽动效果,让以前、现在与未来的烟枪如何能不蠢蠢欲“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