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识人性的至美与极恶
情势紧张的柬埔寨
当我们决定去柬埔寨首都金边时,朋友们纷纷警告:此时去不得,红色高棉(Khmer Rouge)最近动作频繁,外国人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台湾的中文报纸很少提柬埔寨,英文报纸在那一阵却常有显著报道。11月3日就有这么两则新闻。
一则内容是:“路透社11月2日于金边报道,在反叛军处决了三位西方人质后,柬埔寨国王西哈努克警告观光客避免造访该国。他表示柬埔寨正处于战争状态,‘显然并不安全’。‘这些卑鄙、不容宽恕的杀人凶手必须对这三位年轻人的死亡负责。我在此对他们发出最严厉的谴责。’”
被害的三位人质是英国人马克·斯莱特(Mark Slater),28岁;法国人让-米歇尔·布拉凯(Jean-Michel Braquet),27岁;澳大利亚人戴维·威尔森(David Wilson),29岁。三人于去年7月26日在一次柬埔寨南方的火车袭击事件中,被红色高棉军挟持。
另一则内容是:“美联社11月2日于金边报导:位于柬埔寨西北某省的副首长于星期三说,红色高棉军游击队绑架了71位村民,并强制他们步行四天抵达一处游击队基地后,处决了其中的50位。”
一位英国朋友用传真劝阻我们:“现在去金边太冒险了,是不是要考虑延期……”台北老友则建议我们干脆取消此行,因为“没什么事比老命更重要”!
举棋不定之下,我们发了封传真到瑞士,问约好在金边碰面的丹尼尔·施瓦茨:“最近柬埔寨情形紧张,需不需要把行程延后?”
丹尼尔满不在乎地回了传真:“你们不要那么紧张,金边是首都,很平静的。只要我们不离开市区,安全没问题。那个地方我熟得很,只要跟着我,保管没事!”
既然如此,还怕什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次去金边的任务,是要察看一批十分吓人的照片。几个月前跟丹尼尔在巴黎碰面,他拿了13张来自金边的照片影印稿给我们以及当时也在场的老友陈传兴看,大家都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到底是什么影像,能有这样大的力量?
摄影史上最令人震撼的肖像
柬埔寨的原独裁者波尔布特(Pol Pot)于掌权时期(1975-1979),在金边设立了一个代号为“S-21”的秘密监狱。每个男女老幼在进来时,都被拍下档案照片,接着便会开始历经一连串惨无人道的折磨与拷问。绝大部分人都是被挂上“莫须有”的罪名,却没有一位能获释,迟早都会被处决。
丹尼尔给我们看的,正是那秘密监狱中的13位囚犯肖像。照片并非惨不忍睹,有些人的表情还特别安详,被拍下的有军人、平民、少女、小孩,以及怀抱婴儿的母亲。
每个人都瞪着镜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有的一脸茫然,似乎还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的人神色恐惧,为前方巨大而不可测的危险而惊惶;有的人好像已知道自己的命运,显得出奇地宁静,就像是在借着这个最后的机会,透过相机镜头对世人说:“这是我,虽然渺小,但曾经存在。”
就摄影美学的角度来看,这些照片的水平也非常高。构图不能再简单了,就像是证件照半身像,然而,人物的精神和意志却穿透纸面、直入人心。在这个特殊的例子里,照片的效果与摄影师的功力无关,之所以扣人心弦,纯粹是被摄人物因处境而自然产生的心灵反射。有几张照片,毫无疑问可称得上摄影史上最强而有力的肖像,其不朽的艺术价值,不但不逊于奥古斯特·桑德(August Sander)的作品,更凌驾于伊文·潘(Irving Penn)、理查德·埃夫登(Richard Avedon)的作品之上。
半年前,丹尼尔受我们之托,一直在帮《摄影家》杂志筹备“东南亚摄影专号”。他的想法是,把在柬埔寨看到的这一组照片列为专号内的一个小单元,可这13张照片让我觉得,应该把更多有关作品好好编辑,让它们发展成一集专号。
“这批照片一共有几张?”我迫不及待地问。丹尼尔回答:“可多了!当然并不是每张都这么强,但好的也不少。”
在我表明考虑做专集后,丹尼尔的表情是兴奋之中带点怀疑:“这个构想太好了,但实在很大胆,你真的想做整本专号吗,不怕有碍杂志销路?”
“好照片的数量要够多,我才会考虑做整本专号。至于销路问题,就先放在一边吧!”
“那你最好亲自跑一趟金边,跟发现和整理这些照片的两位美国人--克里斯·赖利(Chris Riley)和道格拉斯·尼文(Douglas Niven)见面。”
就这样,我们和丹尼尔在巴黎蒙巴那斯大道上的圆顶咖啡(La Coupole),定下了金边的约会。
美金比人重要
我们如期上路。原以为办签证要花上一些时间,没想到旅行社说柬埔寨是落地签证,只要备好大头照和美金,随到随办就行了。
在东南亚地区,泰国航空的航线算是最多的了,无论要去哪国都成,只不过都得在曼谷转机。在转机室已经有感觉,在这敏感时期,几乎没有外国观光客去柬埔寨,仅见的几位西方人,从穿着打扮以及所背的DOMKE相机袋,可以确定他们是摄影记者。是不是又有什么事发生了?
金边国际机场又小又冷清,整个机场只有我们这架小飞机。飞机从跑道上转弯以后,慢慢滑到入境大厅的门前。原以为下了飞机,走几步路进去就行了,没想到所有乘客都被拦下,听指挥排队上了一辆巴士。人人一脸狐疑,想的大概都是同一件事:难道入境关口是在别处?但四下张望,明明只有这一栋平房!
接下来发生的事真是既滑稽又荒唐,巴士在原地打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也就是说,车头和车尾互换了一个方向,大家还没来得及坐定,就又被赶了下来。没错,那平房正是入境处。近在咫尺的目的地还得又排队又坐车的,真是搞不懂他们的思维逻辑!
狭窄的入境处摆了几张长条写字台,每位旅客领了表格就站在台边填写。资料填完,大家排成一列,把护照、表格以及20元美金交给一排端坐的男办事员。他们共有五位:一位收件,一位填写,一位收钱,一位盖章,一位发件。没计算机,一切手写,表格马马虎虎瞄过,美金却是看了又看,好像人是假的不要紧,钱可不能假。一个老美缴的钞票比较脏旧,经办人员非要他换一张,搞得他哇哇叫!
一出海关,就看到瘦瘦高高的丹尼尔迎上前来。他和他的标准打扮,永远叫人看了亲切--虽旧却保养得很好的黑色皮夹克、黑色牛仔裤、永不离脖的黑白格子围巾。这回,他已在东南亚待了一个多月,脸庞晒得黑黑的,有四分之一越南血统的他,看起来更像东方人了。
在东方得自在的丹尼尔
我和内人去过丹尼尔位于苏黎世的家。跟他在瑞士相处的那几天,老是听到他抱怨西方社会的麻木不仁,时常喃喃诉说,他随时都在数日子,期盼下一次到东南亚出任务的时候。丹尼尔是个极好的摄影家,也是瑞士摄影记者中的“东南亚通”,因为他平均每年总会在这个区域待上三四个月,甚至更久。眼前的他不但生龙活虎,而且显得开心极了!他经常挂在嘴边的是“我只有在东方才能真正地创作”,看来的确不假!
来自不同国家的友人在第三国相见,感觉特别好,双方都既非主人也非客人,心情更轻松。丹尼尔与我们拥抱、问好,两手抓起我们的行李,长手长脚地就往外走。一堆出租车司机蜂拥而上,丹尼尔却挥挥手叫他们走,原来他每次到金边都包同一辆出租车,出入都有专属司机接送。
上车后,丹尼尔笑嘻嘻地从前座回过头来说:“我这个司机人脉可广了,他开出租车是兼差,没事就溜出来赚外快。你们猜他的正业是什么?”
左猜右猜都不对。丹尼尔卖足了关子,才得意地宣布:“他是警察,原来还是刑事组的,有一天翘班开车,在街头被上司碰个正着,所以被降级,调去指挥交通。虽然溜班更方便了,可是他一肚子牢骚,因为被降调很没面子!”
黑黑瘦瘦、40岁左右的司机看起来颇精明,但只懂必要的几句英文,见我们开心,也热络地陪着大笑,不知晓不晓得我们笑的是他。
离开机场后,一路都是石子路,车子一过便尘土飞扬。马路两旁的房子矮小破旧,风景荒凉,人烟稀少。我们问丹尼尔机场是不是离市区很远,答案却是:“市区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这里的政府很腐败,钱几乎都被官员贪光了!波尔布特当权时,老百姓被杀的被杀、逃的逃,金边几乎成为空城,直到最近几年才开始有人陆续搬进来。”
我们打量经过的建筑,东指西指,丹尼尔便为我们解惑。像是该拆掉的几栋破楼房是一所大学,两三栋灰扑扑的平房是医院,稍微坚固点的是国防部。外表有点样子的多为外国使馆,日本大使馆尤其让人眼睛一亮,是栋漆得白白新新的法式殖民建筑。直到抵达市中心,还是没有柏油路,真不知世上还有哪个国家的首都是这样的。
总算到了一个人车比较稠密的地区,最醒目的就是那栋老旧但造型独特、充满现代感的球顶圆形大建筑,占地面积不小。丹尼尔告诉我们,那是法国人在殖民时期盖的,从前做什么他不清楚,但现在是中央市场。
“第一好”的旅馆房间
下榻之处就在市场正对面,招牌除了标示着法文La Paillot,居然还有“荣华饭店”几个中文字。
我问:“这家饭店敢情是中国人开的?”丹尼尔摇头,说是一位住在这里很久的瑞士人开的,但他并不是捧家乡人的场,而是因为这家老店有摄影记者的传统,从越战时期开始,这就是战地记者喜欢的落脚处。几位大名鼎鼎的摄影记者,如唐·麦库林(Don McCullin)等,都曾是La Paillot的常客。
“楼下是餐厅,”丹尼尔领着我们绕过,从旁边的窄楼梯往上爬,“我给你们订的是全旅馆第二好的房间,因为我已经住了第一好的。照规矩,如果有两个以上的摄影记者同时入住,比较资深的有权享用最好的那间。我跟前辈来总住不到,所以一个人来的时候一定要住这间过过瘾!”
看他讲得喜滋滋的,我们忍不住先去参观那“第一好”的房间。推开油漆剥落的木门,里面平平常常地放着铺着旧床单的大床,桌椅、衣柜、小电视、小冰箱,无一不简陋。唯一有点意思的就是那面让空间显得不那么单调的斜墙。此外,房间位于旅馆顶楼,也就是第三层楼的边间,视野开阔。看丹尼尔心满意足的模样,可见任何具备传统意义的事物,其魅力均不可小觑!
“第二好”的在二楼。虽然也面街,有小阳台,可视野被乱七八糟的电线搞得惨不忍睹。其他的陈设则是大同小异,感觉不像住旅馆,倒像在台湾最偏僻的乡下农家借宿。
急忙打开行李,把衣物收到门钮一拉就掉的橱柜里,迅速到地板凹凸不平的浴室冲个热水澡。在柜台登记的时候,女服务员告诉我们,由于电力不足,整个金边都必须分区停电,旅馆从下午3点开始停电一个小时。3点一到,嘎嘎作响的冷气机果然在一阵剧烈晃动后停止了呼吸,仿佛中了弹的蛮牛。室内温度开始急速上升,12月的金边竟然热得有如夏天的台湾。除了打开窗户别无他法,街头的喧嚣乘着热风肆无忌惮地冲进来。心情倒是意外地平静下来,一路至此,没有感觉到丝毫不安--丹尼尔是对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丹尼尔敲门入房。“我知道你性子急(其实他的性子也不慢),已经帮你约好了克里斯和道格。咱们现在就去法新社(Agence France Presse),他俩已经把照片准备好了,等着我们。”
先前丹尼尔就提过,道格是法新社驻金边记者,克里斯则曾是法新社驻香港记者。为了让照片重见天日,克里斯离职后专门为这项计划奔波--在美国找经费,在柬埔寨和道格一起整理这批照片。
刚走到旅馆门口,“丹尼尔的车”就滑过来,一尺不差地停在我们面前。丹尼尔很喜欢和司机逗趣,常常反复学着司机的口音,怪腔怪调地讲些简单的英文字句,把司机逗得叽叽呱呱笑。
“Now--go--Agence France--You know?”
“Yes--Go--Now!”
像这样引人发笑的对答,几乎每隔一段路就要重复一次!
克里斯和道格
法新社就在日本大使馆旁边,也是殖民时期留下来的老房子,高围墙、大铁栅,给人门禁森严的感觉。丹尼尔显然是常客,大剌剌地把铁门打开后,便领着我们直闯办公室找人。
道格是个典型的美国青年,有一张娃娃脸和可乐喝多了的身材,心里想什么脸上出现的就是什么。克里斯与他年纪相当,却显得沉稳内敛多了,像个小老头儿似的。后来才知道,他在大学时修过几年佛学课。
握完手,寒暄几句,喝了两口冰可乐,我再也按捺不住地问:“可以马上看照片吗?”两位年轻人笑道:“早就准备好了!”
办公室的一张长桌被整理得干干净净,正中央放着一个大大的无酸照片保存盒。不用说,里面应该就是他们筛选过的“S-21”档案照片,也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几个月前在巴黎看到那13张影印稿的冲击,现在不但回来了,而且还加倍地沉重。首批虽然是丹尼尔的精心挑选,可是盒内这些近百张的肖像,至少有三分之一并不逊色,照片的放大质量好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