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司机没法交谈,我们只有仔细观察沿路景象,以判断去的是什么场所。路越来越窄,人越来越多,四处钻进钻出的“理查”和baby taxi把路堵得无缝可钻。开机动车的似乎比踩人力车的阶级高,一路只见我们这位司机趾高气扬、不停地呵斥“理查”,叫他们让路。
鱼腥味越来越浓,一辆辆满载鲜鱼的板车陆续出现。我们恍然大悟,这可不就是那“湿湿的,可能需要脱鞋子”的地方吗?鱼市场就在港口,岸上摩肩接踵地挤满了买鱼的、卖鱼的、卸货的、装货的,还有大批发、小摊贩、找工作的、看热闹的……
码头位置高,表示涨潮、落潮的水位落差很大,站在上面便能把港内风光一览无余。简陋的大小渔船错错落落地在近海停靠着,每艘都装满了大海的礼物。一切作业都靠劳力,百多名工人排成数列,远看像是连结渔船与码头的点点虚线。一篓篓渔获经由虚线,朝着陆地逐渐升高,然后哗啦啦地泼在满是泥泞的地面上。鱼群跳动、人群蠕动,彼此混在一起,毫无距离。
任何与人有关的劳动,都不曾给过我如此强烈的视觉震撼。人头攒动,集体劳动的气势有如排山倒海,令人对生存这件事的体会又深了一层。
内人和我很快就成了焦点,被当成稀罕动物一般打量着。围逼过来的人不停地增加,而且定在那里不动,让我们几乎寸步难行,就连呼吸也不顺畅了。他们看来并无恶意,有的甚至友善地想跟我们握手。唯恐被人海淹没的恐惧感笼罩着我们,每声心跳都仿佛是催促:“赶快离开!赶快离开!”
早晨应该是清新动人的,但不断映入眼帘的大鱼、小鱼,大脸、小脸和杂七杂八、什么颜色都有的格子布衣裳,把我们搞得头昏脑涨,何况还有刺鼻的鱼腥、体臭、香料以及小地摊上糕点的味道。我们那位神气活现、老是对人凶巴巴的司机倒是挺尽责,一路都没让我们落单,还在我们的示意下帮忙开道,把我们从人群中带了出来。
小男孩看守的baby taxi,此刻就像是我们的避难所,赶忙钻进去,顿时觉得安全许多!车子噗噗噗噗地驶离码头区,我忍不住回头,无奈地一望再望--要不是被那么多人包围着,这儿可真是拍照的好地方啊!
惊悚片的场景
司机拿起单子,跟我们指指第二个地名。孟加拉文看不懂,反正是照顺序嘛,就点头表示OK。谁知他却头一偏,好像在否定什么。怕他不明白,我们把头点得幅度大一点,他却又摆头,搞得人一头雾水。来回几趟,终于明白,孟加拉人摆头就是赞同、称许的意思。
熙熙攘攘的街景愈来愈密集,达卡居民的一天开始了。上班、上学的几乎都搭“理查”,身在车流当中,随时都有可能跟别人擦撞。神奇的是,所有“理查”和baby taxi的驾驶都技术高超,就像我们的司机一样,总能在最惊险的时候化险为夷,仿佛车辆是肢体的一部分。
孟加拉河道密布,湖泊众多,全国大小河流达700多条,有“水中之国”之称,但大多污染严重,看起来几乎是黑色的。沿着直通孟加拉湾的大河沿岸前行,只要有码头的地方,就有一群又一群的劳动者。在一个水门外,十来个男子泡在肮脏的河里,上半身赤裸地露出水面,有的在洗头洗澡,有的在洗脸刷牙,似乎是刚起床不久。看不到任何牙刷,人人用食指蘸着绿色粉末在牙齿上抹,看见我们就咧嘴笑,鼻下一片惨绿!
用黑水漱完口,怡然自得地把腰间的格子布解开,在身上左擦擦、右搓搓,就是洗澡兼洗衣了。四处张望,他们住的地方大概是货仓外的破房。环境如此,却人人都是开开朗朗的,哪像发达国家的人,衣食住行无不丰饶便利,却没几个不愁眉苦脸。可见,快乐的源头不是金钱、物质。
司机把车停在拥挤的街道角落,留小男孩在车上看着,示意我们跟他走。几分钟后进入一条小巷,照例人满为患、水泄不通。看得出这是个相当古老的市集,建筑多半是伊斯兰教风格,两层高,数不清的回廊交织成四通八达、迷宫一样的过道。卖香料、谷物、蔬菜、水果的小店鳞次栉比,五彩缤纷的各式根茎、叶类、种子、粉末盛在桶里或堆在盘中,颜色极浓极艳,气味特别古怪。
来往的人摩肩接踵,无法保有任何间隔,体臭浓重到可让人休克。内人跟我又成了异类,不必抬头都可感觉到精亮锐利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也许是好奇,也许是恶作剧,有些人开始偷袭我们,一只只看不见的手在身上用力地东抓一下、西捏一把,猛转身,却只能见到重重相叠的人墙,完全无法判断是谁干的。
几步外的内人把皮包紧紧抱在胸前,脸色惨白,看来是受了不少委屈。用不着问,她铁定跟我感觉一样,仿佛置身于科幻片里的“异形”窝。我赶紧护着她调头,随着司机东拐西弯,直到挤出市集才喘了口大气。脑海里不禁浮现出经常看到的电影场景--那些惊悚、悬疑的间谍片、侦探片,不最喜欢在这种环境下拍摄吗?每张脸都透着诡异,每个角落都隐藏着危机。
人力低贱,不忍卒睹
中午回旅馆用餐前,我们来到一个位于河边的打石场。比起先前去过的地方,此处显得格外空旷荒凉。灰黄的沙地上,石块或砂石堆成的小山错落着,周遭连一棵树、一根草都没有。十来名搬运工缓慢地在河边一艘砂石船与半座石山间移动,背脊被压得让头颈降到了腰间,他们打着赤膊、缠着头巾,如雨的汗水滴在烫沙上,随即无影无踪。
石堆旁站着一个猥琐的老头,手中的麻袋沉沉下坠,每当工人在他面前卸下一篓砂石,他便掏出一个小铜板放在他们有如乞讨的掌心里。如此卑微、劳累,一天能赚几个铜板?要把一家大小喂饱,又得需要多少铜板呢?人力低贱若此,怎忍卒睹!
往里岸走,又是一堆堆石头,每堆旁边都有两三位工人。大太阳底下的男女老少席地而坐,除了手中的锤头,没有任何其他工具。两只脚掌圈住石块,一锤又一锤,一锤又一锤,直到大石碎成小石。地方这么穷,人口这么多,老百姓有如被践踏的蝼蚁,只要人力可以完成的活儿,老板绝不以机械替代。而无论工作量有多大,总是有为数更多的人排队等着,以原始的体能换取低廉的工资。
河滩尽头是个小树林,简陋的聚落就搭盖于此。一户户破旧的塑胶篷前,身着艳色纱笼的妇女蹲在土坑旁生火、煮食,有的年轻,有的年老。只见她们单纯的脸庞上漾着知足的微笑,或擀着面饼,或搅着瓦锅,或跟邻居聊天,或呵斥追狗的小孩……
工人们的幸福就在这里。袅袅炊烟,几百米外劳作的人夫、人子,在闻到咖喱芳香的那一刻,心已经飞回家了!
永恒的存在
回旅馆吃过午饭,稍事休息,内人说什么也不愿再出门,我只有一个人继续冒险。单子上的景点实在是太多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看完。我有点急了,不知那栋举世闻名,由当代建筑大师路易斯·卡恩(Louis Kahn)设计的孟加拉国会大厦被排在第几位。
灵机一动,把印象中的大厦画给司机和小弟看,两人头一摆表示了解,随即上路。车子开了半天,在一处公园停下来。司机带我进去,指着一个临时搭起来的高耸看台,头一摆。可是,完全会错意了!只能怪我画得不像。
这下子他们也没主意了,只有载着我乱逛,当我远远看到前方出现的建筑一角,朝那边一指时,两人才恍然大悟地笑起来。
大厦平常人不能进去,我只好在外面绕。以前曾在一本书上看过这栋建筑的照片,当时印象最深的就是,外观和内部空间都是利用极简的几何元素,由三角形、方形、圆形组成。而这了不起的建筑艺术,现在就立在我面前!一大片奇妙的建筑群被曲折广阔的人工湖包围着,湖水像镜子般加倍强调了雄伟的建筑气势。绕湖一圈,就可欣赏到每个角度的不同风貌。
这样的建筑,若是盖在其他大城市就不会显得这么出色。在都市丛林里,它只不过是众多的地标之一,但在这几乎一无所有的地方,不但是唯一,还会是永恒的存在。正因为它存在于达卡,才会让人感觉它是如此珍贵与绝对。
这一路算是轻松多了,不再动不动就被人包围。本来还在想,内人没跟出来真是亏大了,但四下观察,终于明白了一个现象!街上尽是男人,妇女少之又少,即使有出来走动的,也是从头到脚都包着。内人留短发,穿短袖、牛仔裤,难怪会被当异类!
让人既爱又怕的城市
之后去逛的两个地方,一是老城墙、一是老商业区。城墙无史料提供,不能了解它的辉煌过去;商业区则是用不着任何说明,一看就明白,和几个世纪前没多大差别。
生老病死的行业在街上杂处,所有不可能的组合都在这里共荣共存。点心店挨着洗澡堂,颜料铺旁边是白铁店,刻墓碑的与妓女户为邻,卖金饰的隔壁正在分割羊肉。还有一些乌七八黑的店面,看不出是做什么生意的,楼上阳台却有男子热络地招呼着行人……
另外有个让我纳闷了一整天的现象也在这里找到了答案。经常看到一些男子面壁蹲在马路旁,由车上匆匆一瞥很难看清楚究竟在干吗。现在徒步闲逛,才晓得那些人是在小便。人人腰间围着格子布,从后面倒是什么也看不到,蛮隐蔽的。
一整天下来,算是看够了达卡的各个面相,深深感觉这个城市真是让人既喜欢又害怕。就拿原本信赖的司机来说吧,快分手时,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急切地不断朝我比手画脚,整个脸都涨成了酱紫色。就连那害羞而不多言的看车小弟,面孔也浮现出一种极不可爱的神色。比了半天,总算明白了--他们要犒赏。虽然DRIK职员事先就告诉过我们,不必再给任何小费了,但两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让我开始感觉,若不给钱,他们可能会把我放在路边,不载我回旅馆。
为了保险起见,我不断地试着告诉他们:“OK,但必须先回旅馆!”一路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熬到了旅馆前,身上虽只有百元塔卡,也只好掏了一张打发他们。
这两人如释重负,看到那相当于一美元的钞票,脸上现出饥渴贪婪的表情,真是让我感慨万千!
化学博士拥抱摄影
次日晚上,沙希德安排我跟一些年轻摄影家聚会,替《摄影家》杂志计划做的孟加拉专集热身。我在DRIK画廊放幻灯片介绍我的作品,而他们每个人也或多或少带了自己的作品来让我欣赏。
基本上,孟加拉的摄影还是以沙龙为主流。沙希德所花的心血,主要用于推广和提升新闻摄影。他在国际摄影界已是有地位的人,不但担任1994年“世界新闻摄影”(World Press Photo)比赛的评审,还是“大师工作室”(Master Class for Young Photographers)的提名人。近年来他更在办公室设置了电子邮件系统,一心一意为第三世界的摄影家建立联络网。
可以感觉得到,在信息封闭的孟加拉,摄影圈人士并不了解他的重要性,也不完全认同他所做的努力。沙希德也明白这一点,但种种阻力并没让他气馁,凭着过人的毅力与信念,他依然在步步朝着实现理想的目标迈进。
众人散去后,我们跟沙希德共进晚餐,深谈之下,感觉他除了是优秀的新闻摄影家,还是很纯粹的知识分子与理想主义者。他年幼在孟加拉读书时,物理、化学、数学就总拿A,去英国留学后,于1972年拿到“威廉·邓宁侯”(William Durning Holt)物理奖,从利物浦大学(Liverpool University)生化系毕业,在伦敦大学(London University)拿到有机化学博士学位后,还在英国大学教过化学和物理。
1981年,他把玩帮朋友买了、朋友却不要的相机,竟然产生了兴趣,进而认定摄影是替祖国服务的最佳工具。1984年,快30岁的沙希德决定回国,照着自己规划的蓝图,有声有色地干起来。
分手时他说,明天会晚一点来接我们去机场,因为要去参加一个示威活动,反对孟加拉最大反对党所发动的全国无限期大罢工。“这是很不好的事,因为孟加拉工人按日计酬,少做一天工就少拿一天钱,罢工对他们影响太大了。很多人以为我反‘反对党’就是向着执政党,其实我两边都反,这次是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表明一下立场!”
爱发表意见,让执政党与最大反对党对沙希德都十分头痛,我们只有默默祝福,希望明天的示威游行不要出岔子。隔天一见面,我们迫不及待地问及情况,他却苦笑:“结果只有我和另一个人出现,其他答应要去的人都没来!不过,我总算是表明了我的立场和意见。”
回台北不久后,沙希德来信,说当地最大的报社去访问了他。媒体很好奇,只有两个人的示威,到底是要抗议什么?他在信中开心地写着:“报纸一登,我们的声音就可被更多人听到,说不定可以影响一点什么……”
什么事都从乐观角度出发,让沙希德能在艰困的环境里孜孜不倦地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