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阮义忠欧洲旅行手札:行·影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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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游达卡(2)

我对印刷品质的要求算是挑剔的,可是,这本月历真是没话讲。对印务相当熟悉的我,知道要把黑白照片印好,印刷厂的技术不是唯一的成败因素,督印者的眼力与经验也是关键。沙希德显然在这方面也是高手,月历若是被外国人看到,还真会以为孟加拉的印刷水平可跻身先进国家之林。

沙希德创办了一个图片通讯社--DRIK Picture Library,连续六年来,每年月历都用同一种开本与设计风格来呈现本国摄影家的黑白摄影作品。累积下来,就成了整理、推广孟加拉当代摄影表现的出版品。考虑这个国家的工业水平及摄影可能被接受的程度,不难了解沙希德一路走来需要克服的困难不少。

用心良苦的他,试着做的事还不止于此。几天的相处,他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表示:“摄影是我用来改变世界对孟加拉印象的工具,世人透过外国记者的镜头看孟加拉,印象不是贫穷就是灾难,其实,我的国家有历史传统、有学术文化,甚至也有科学、工业!”

沙希德在做的,就是提升孟加拉摄影师的水平,让他们用相机为真正的孟加拉说话。

沙希德的摄影小王国

前往沙希德公司的路上,我问他为何取名“DRIK”,他表示,孟加拉语的DRIK是VISION,也就是“视觉”或“远见”的意思。

丹尼尔对我们描述过DRIK:“那是个非常奇怪的地方,门口还有荷枪实弹的卫兵24小时站岗。里面的设备非常现代化,计算机、暗房、底片照片保存系统、档案处理系统、图书馆和画廊一应俱全。让人最惊讶的是,他们连冲洗照片的质量也达到了世界水平!”

车子才拐进图片社的巷子,已可感觉环境特别整洁、安宁,看来是高级住宅区。来到一个紧锁的大铁门前,里面立刻有人把门打开--是位身穿老式军服、肩扛步枪的中年人。

“达卡流行雇卫兵站岗吗?”

沙希德无奈地耸耸肩说:“我们已经被小偷光顾过三次了,这里没有保险制度,昂贵器材丢了,报案也没有用,只好雇人分三班在这里轮流看守。开销虽然不小,可是不得已!”

这是沙希德父母的房子,老人家以很便宜的租金把大部分空间让给了有满脑子计划要实现的独子。办公设备简朴实用,倒是画廊远远超过我的预期,宽敞、明亮,空间设计完全考虑参观流向,另外还备有一些活动隔板,可因不同需要而组成几个空间使用。这样的画廊,就是放在巴黎、纽约、伦敦或东京都是-流的!

小小图书室的陈列虽不多,却都是沙希德每次出国辛苦携回的好书。室外有个小天井,凉棚下安置了阶梯式的座位。为我们导览的沙希德,踌躇满志得就像拥有一个个小王国。“在月圆之夜,我们会邀请艺术家、文人来演讲或朗诵诗篇,有时大家还会一起唱唱歌、跳跳舞!我很想把摄影和其他艺术表现的距离拉近,因为摄影在孟加拉的艺术地位实在是太低了!”

天井里的一面墙,除了攀满爬藤,还嵌了一个看似现代雕刻的红色作品。见我驻足观赏,他又是嘴一咧:“我们对布置可是下了功夫的,这个雕刻品其实是暗房通风口。”

暗房正在扩建,两个工人正赤手空拳地把打过粉底的墙面磨平,这在人工昂贵的国家里,真是不能想象的奢侈!我对他们的暗房器材特别好奇,因为处理过的照片非常专业。没想到,一切设备都很简单,之所以会有那么好的质量,靠的只是不断磨炼的手艺和刻苦耐劳的技术人员。“所有员工都是我一点一滴训练出来的。”沙希德欣慰地表示。

这一切都让我既羡慕又佩服,摄影教育能像这样从根开始,全面耕耘,必定影响深远!转完一圈,沙希德问:“同人们晚上9点一起聚餐欢迎你们。现在,你们是要休息呢,还是再去别的地方看看?”几个钟头相处下来,我已知沙希德性子急,便回答:“就依你的节奏吧!”

按照他的节奏,我们拜访了人瑞摄影家、孟加拉摄影协会,参观了有钱人聚集之处,买了甜点,聚了餐,还安排好了第二天的游览节目。

人瑞摄影家

孟加拉最老的摄影家,101岁的戈蓝·卡宪(Golam Kashem)独自住在大马路旁的一间小平房里。我们到的时候,戴顶小帽的他正孤零零地坐在窄小昏暗的客厅里。比起许多无处躲风遮雨的人,老先生能拥有这间小房,大概生活还算可以,但周遭摆设依旧透出清苦。他看到我们特别高兴,频频招呼,还从破旧的橱柜中拿出三只小香蕉,说:“真抱歉,没有好东西招待!”

卡宪老先生除了重听,一切如常。沙希德告诉我们,他所有的亲人都不在了,平日不但自己料理三餐、事务,还经常担任摄影比赛主审,拍照当然也持续着,还自己放照片呢!除了勤于拍照,他还是颇有名气的、用孟加拉语写作的重要作家之一。

从客厅墙上挂的照片内容,可看出老先生是画意派摄影家。从相片质量,也可知道他的暗房设备简陋。暗房其实就在卧房,床头边有部陈旧的放大机,安全灯是用红纸包起来的普通灯泡,放大机旁的板凳上搁着小小的5cm×7cm药水盘。

这真是我所见过最寒酸的暗房了,可老先生却在此放出了他的一些得奖作品。在床的另一头墙角有面木板,上面钉着不少3cm×5cm或5cm×7cm的小照片。孟加拉的摄影材料非常昂贵,参加比赛的作品大多是这些尺寸。

我告诉卡宪先生,台湾有位郎静山先生已经104岁了,也依然在拍照。他听了大乐,重复叮咛了两三遍:“你们回去后,一定要告诉郎先生关于我的事!”

老人记性很好,殷殷相询沙希德有关各项活动的进展,但习惯早眠,所以我们没敢多留,在祝福他之后告辞。

车子又往达卡老城开,沙希德要带我们去孟加拉最大的摄影团体--孟加拉摄影协会,他曾在此担任四年主席。车子停在一个似乎是夜市的地方,徒步穿来穿去,进入一条窄巷,再来到一栋漆成黄色的建筑的二楼。协会干部刚好在开会,场所虽然小小的,却完全被活用了。平时是开会、教学场地,桌椅搬开,照片往四面墙一挂就成了画廊。待灯光一架,又是简便摄影棚,门后还有个小空间被巧妙地隔成暗房。这一切都告诉我,在物质条件极差的环境下,他们依旧有把事情办起来的能耐。

“现在该带你们去看看达卡的另一面了!”上车不久,来到了一家正在举行国际商展的大饭店。装潢、气派和世界所有大都市的豪华饭店没啥两样,在里面消费的客人也都是穿金戴银、衣冠楚楚。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一路所经之处都是贫民遍地,让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为拍戏而特地搭成的布景。世界上最大的化工公司之一GIBA-GEIGY正在举办产品介绍会,走廊的两旁贴满各种文宣资料,鼓吹农药对一个农业国家是多么有帮助,让人心惊肉跳。

“瞧,再怎么穷的国家也有超级富豪,越穷的国家,贫富悬殊越大!”逛完一圈,沙希德笑嘻嘻地告诉我们,他正在进行一个“上流社会”的拍摄计划,“估计成果发表后,有一半亲戚会立刻跟我绝交!”

孟加拉味的中国菜

沙希德特别安排在公司附近的中国餐厅招待我们。“中国餐馆在这里很受欢迎,我们要打牙祭,总喜欢到中餐馆。”

环境跟我们在国外其他地方看到的中华料理差不多,到处挂着灯笼、字画,只是灯光特别暗。据说,这是为了方便男女约会,伊斯兰教国家民风保守,恋爱中的年轻人大概也没什么地方可去。

DRIK员工到了八九位,个个年轻、可爱,彼此之间相处得像一家人,有一位把3岁的儿子也带来了。本来大家让我们点菜,可菜单拿来一看,只有“不知所云”可以形容。孟加拉文和英文对照,我们在英文部分猜来猜去,也不能判断出到底是什么,只好客随主便。一群年轻人兴高采烈地摊开菜单,七嘴八舌地商量着。

“来几瓶啤酒好了,什么牌的都行!”菜不会点,饮料总难不倒我吧!信口一说,看到大家的表情不太自然,才猛然想起,伊斯兰教国家禁酒。沙希德轻轻地说:“我看你们还是回旅馆再问问,也许那儿有酒类供应!”

上菜方式是先来汤,一共三碗,跟这辈子吃过的任何菜系都不同:粉红色的叫“泰国汤”,橘红色的叫“孟加拉汤”,两碗都是浓稠稠的,看不清里面有什么。清汤、有菜有肉的那一碗,该是年轻人提过的“中国汤”了吧?

接着上来的,不管是炒的、炸的,没一道尝起来像中国菜,连炒饭和炒面也都是孟加拉式,味道都还不错就是了,包括酸酸甜甜的孟加拉汤和甜甜酸酸的泰国汤。还没半饱,菜已全部上完,后来才晓得,孟加拉人吃得简单、分量也少,而且所有食物一定要吃得干干净净。比起他们,台湾人可算是暴饮暴食了,而且剩菜一堆,真是糟蹋!瞧瞧空空如也的盘子,再看看人人满意的表情,我只有跟内人彼此打趣:“也好,该减肥了!”

饭后甜点是先前沙希德特别绕去买的,是他十分喜爱的穆斯林乳制品,叫Roshomalai。点心店内外一片素白,唯一的陈设就是几个大木架,上面摆着十来个装点心的铝制大圆盘。颜色鲜艳、形状有方有圆的点心堆成一盘盘的尖塔,有红,有绿,有白,有黄,每盘一个颜色,样子十分好看,可实在不像是能吃的东西。

Roshomalai是带汤的甜点,一堆弹珠大小的乳白色丸子浸在稠稠的白浆里。汤很甜,很黏,奶味很重,差不多跟炼乳一样了。丸子什么味道也没有,粉粉的,咬开是层层相裹的薄皮。猜了半天猜不到,十分陶醉的沙希德又放了一粒到嘴里:“这是奶皮!”

甜点吃完,侍者端上几小碟花花绿绿的东西,仔细端详,仿佛是谷子混着各色糖米。只见人人都抓一小撮放进嘴里,一问之下,原来这相当于孟加拉的口香糖。如法炮制慢慢嚼,果然满口生香,顿时感觉跟当地人一样,浑身散发着茴香、咖喱、孜然味儿。

游达卡的好法子

后天要会见本地摄影家,想要好好看看达卡,只能趁明天。大伙儿边嚼孟加拉口香糖,边讨论我们的出游大计。大家都各有工作,无法当向导,有人建议包一辆被当地人唤做“Baby Taxi”的三轮摩托车,但马上被其他人否决,因为部分老城巷子很挤,车进不去,而且没人领着,很容易迷路。

“那就请司机领我们走进去嘛!”

“不行,司机只要离开,车子就会被偷!此地没有保险制度……”

有人建议,那就雇两个人,一个开车,一个看车。可是,有人提醒,司机一句英文也不懂,要怎么跟他沟通?只见他们七嘴八舌,英语跟孟加拉语交杂,不久便有了应对之道--把最值得去的地方写下来,按顺位标明“1、2、3、4”,让司机照着单子载我们去就成了。

这可真是个好主意!问题是,人人心目中都有最值得去的地方,而且路线、距离、时间都要考虑……讨论热烈进行着,就差没表决了。我们两个当事人在一边晾着,凭着听到的英文短句,猜想明天可能会有的奇遇。令人好奇的是,那个“湿湿的、可能需要脱鞋子”的地方是干吗的?!

餐厅快打烊了,单子还没列好。沙希德让我们先回旅馆,反正明天早晨5点半,一位职员会带着司机来旅馆接我们就是了!此外,他特地叮咛:“要自备矿泉水,而且千万不能在路上买东西,什么都别吃、别喝,中午饿了就回旅馆吃饭,外面的卫生条件,你们的肠胃绝对无法适应!”

晚间的达卡与白天截然不同,夜幕低垂,把一切沙尘、燥热、嘈杂都掩盖了,只留房舍、椰树的剪影,颇有情调。我们兴致勃勃地请沙希德帮我们拦了辆敞篷“理查”,迎着晚风、披着月光回旅馆。十几分钟路程,车资塔卡十元,好像还不到台币五块钱。

第二天早晨睁开眼,摸起手表一看--糟糕,竟然已经6点了!不是叫旅馆5点叫我们吗?来不及抱怨,匆忙梳洗,临出房门口,morning call的电话才响起。冲下楼,天还是黑的,大厅里空荡荡的,除了睡眼惺忪的柜台职员,半个人影也没!

这一等又是半个多钟头,灰蒙蒙的旅馆外才终于出现三个人影,一位是DRIK员工,另两位是baby taxi司机和10岁左右的男孩。

当着我们的面,这位DRIK职员郑重其事地给了司机一张大钞,说明车资已经先付了,以免我们被敲竹杠。职员与司机握手,我跟内人、小男孩上车,三人挤在窄窄的后座,展开了惊奇连连的一天。

鱼市码头

天慢慢亮了,马路两旁有许多破烂的塑胶帐篷,里面睡着一户户人家。没帐篷的,就裹着破旧的被单露天而眠,还好这里的平均温度是摄氏二十七八度。要不然,从外地来首都讨生活的这些穷人,处境会更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