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像叫人一见就触目惊心,因为每尊的头部都被砍掉了。香火鼎盛,佛像周围摆满了信徒供奉的鲜花和水果,只是雕像无头,读不到神明的表情。Little Man说,佛头被卖到泰国去了,至于是何时被砍,是外国人还是本地人干的,就听不懂了。不过,最后那句话我们还是明白的:“吴哥窟的神像头都是好好的,下次你们来再租我的车,我带你们去!”他比画着向我们表示,小吴哥窟不过是柬埔寨排名第二十几位的古迹,意思是:实在没看头啦!
把整个院落绕一圈,在树下消磨一会儿,喝了现剖椰子水。正要离去,一辆游览车迎面开来,吐出几十位喧闹的亚洲人。几天下来,在金边几乎没见过任何游客的影子,是哪儿的人胆子这么大,敢在这个敏感时期组团造访柬埔寨?睁大眼观察,还没走近,此起彼落的闽南话已告诉我们--又是咱们不怕死的同胞!也难怪,台湾报纸对红色高棉军刚处决三位外国观光客的事只字未提。
刚才包围我们的那群小贩一哄而上,内院那厢的“望春风”奏得更响亮了!
台湾同胞买得兴起,其中一位男士还掏出柬钞一路打赏。他的同伴凑趣说:“上次我去大陆也是到处散钱,真爽啊,换算成台币也值不了多少钱嘛!”听了羞愧难当,只有落荒而逃……
回程似乎比来时更远,天气也更闷热。已经看过一遍的景色有如老片重播,越看越累!尽管车子依旧颠簸,也妨碍不了我们东倒西歪、频频打瞌睡,百般挣扎才不至于沉沉睡去。
回到旅馆,我们倒头就睡,直到傍晚丹尼尔敲门才醒。
在异国寻根的记者
聚餐之处是个小酒馆,名为“猫”,招牌是“CAT”三个字母的花体,凑成一只伸懒腰的黑猫,这是住在金边的外国人最喜欢去的场所之一。入口紧阖,一旁站着荷枪实弹的警卫。大门漆色与镶边装饰很有美国五六十年代的味道。
入内灯光昏黄、烟雾弥漫,布置上大量运用原木和绳索,最醒目的就是两张桌球台。最里面的一个角里,道格与两位朋友已占据了一张大桌子,克里斯则是有事没来。两位新朋友是路透社驻金边记者--美国籍的理查·佛格跟他的菲律宾籍女友。丹尼尔跟他们很熟,一见面就叽里呱啦地交换工作状况及东南亚地区的最新消息。
一位身着越南仕女服的女侍拿来几本菜单,供应的食物不外乎美式汉堡、牛排、薯条、玉米、炸鸡、比萨等。
“你们喜欢吃什么?”不好意思说菜单上所有的食物我都没兴趣,所以表示没意见。
最后,大家一致决定,来三张特大号比萨、半打啤酒。
服务员才转身离开,理查就咕哝:“这位新来的真不懂事,居然敢穿越南装,要是在乡下,肯定会被红色高棉游击队抹脖子。越南人帮着把波尔布特推翻、逼到边界,被红色高棉军视为大仇人。就是在金边,最好也少穿这种衣服……”
比萨和啤酒入肚,话题转到最近三位西方人被处决的事件上,我们也顺便了解了这事的来龙去脉。干记者的他们认为,这些观光客错在不应搭乘危险性高的火车,而且前往的是红色高棉军惯常出没的外省。游击队本来是想挟持人质,制造机会与政府谈判,交换被拘禁的同志。柬埔寨当局跟西方大使馆误判游击队不会当真动人质,想拖一拖,却没想到红色高棉分子无此耐性,三位年轻人也就成了牺牲品。
有关最近缺雨、各省的旱害状况、哪区农民预定何时去内政部门负责人官邸抗议等,除了官方统一发表的新闻,每个人显然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看得出这些外籍记者之间有一种同僚默契。尽管分属的媒体竞争激烈,在海外的他们却相当照应彼此。借着聚会通消息、换情报,内容除了世界大事,还包括其他同人的小事--某人正在伺候从总部来视察的上司;某人的老婆受不了形同分居的日子,要跟他离婚;某人的工作合约期满,公司没跟他续约……白天在第一现场冲锋陷阵的紧张与焦虑,通过一杯接一杯的啤酒浇灌,暂时得到了化解。
旁观的我们,可以感觉到这群人有自我放逐的共通性。比如说,理查有20多年没在美国居住,道格大学一毕业就忙着往国外钻,丹尼尔则是到东南亚才能创作……他们似乎没法在自己生长的土地上找到认同,反而把异国当成故乡般地追寻着另一个根。长年在外奔波的他们,又多半不能拥有长期的婚姻关系或终身伴侣。伴侣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总是不在,而终于回家之后,他们仿佛变了个人。无以言状的经历使他们改变。
记者们接着又认真地讨论一场全国性祈雨大会的细节。这也是丹尼尔此行的目的之一:近年来他奔走东南亚,为的就是进行一个米食文化的摄影专题报道。靠天吃饭的农民为大旱祈雨,是个不能错过的场景,更何况是全国性的事件。可惜的是,届时我们必须去别的国家,无法目睹其盛况。
酒兴一来就不想停,离开“猫”之后,这帮人还想喝第二摊。都快12点了,在形同宵禁的金边夜晚,我们随着几位老金边在冷清的街道上晃啊晃,居然到处客满,其中两三家小酒馆的桌椅已摆到了门外。简陋的露天座上,三五成群地聚着消磨夜晚的洋人,其中有好几位一看就知道是记者。
我是一喝过酒就想睡觉的人,经过白天的颠簸,早已哈欠连天。幸好旅馆就在眼前,跟大伙在门口道过晚安后,我们便回房就寝。兴致不减的他们,还不知会耗到什么时候。
兽性与神性
应我们的要求,在金边的最后一天,丹尼尔又陪我们去了一次皇家艺术学校。这回只看跳舞不拍照,特别能随舞者进入那令人忘忧的世界。这趟来金边,就是只看跳舞也值了!
离开学校后,丹尼尔带我们来到湄公河畔的小公园。这条河正对着皇宫,从老挝一直流下来,由北到南地贯穿柬埔寨,再流经越南的国境出海。
河边永远是人们最爱亲近之处,这里看起来正是金边市民的休闲场所。那天刚好是假日,整个地区显得生气蓬勃,好不热闹!小贩们或是提着草篮,或是顶着竹簸,四处兜售一片片凤梨、小米糕,一袋袋螺蛳、蜜饯,或是一粒粒小小的白水煮鸡蛋。
腼腆的情侣们轻声细语、低头傻笑,开怀的父母们看着孩子跑来跑去,无忧无虑的少男少女边笑闹边吃零食,特别时髦的还会拎着手提录放音机晃来晃去。无论老少,人人看起来都十分纯朴,有的还会害羞地对我们微笑。在凉亭歇息时,几位跟小贩买糕饼的少女,竟然慷慨地多买了一份递来。住在大都市的我们,已不记得有多久不曾体验到陌生人的温情了,心头涌上的那份感动,真是难以形容。
心念一转,“托斯连”的惨状又硬生生地闯进脑海。谁能想象,这么善良纯朴的环境,竟会孵育出如此凶残之人?我不由得想起,在采访时道格谈及的观感:
我在这里住了很久,根据亲身体验以及对柬埔寨人民、文化的了解,我认为他们的快乐是属于表层的,内心其实隐藏着某些东西,让他们极端不快乐。在历史上,柬埔寨始终是邻国吞食的对象,民族自尊长期受损,再加上内部争斗不断,民不聊生。当这些因素加在一起,又刚好有这么一小撮人愿意为领袖卖命,在掌握权力后,他们就会顺着领袖的意志,借机铲灭与他们为敌,或仅仅是理念不同的人。暴力就是这样产生的。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人类同时具备了兽性与神性。在某种处境下,一个人的某一面受到激发,让他因而有所行动,这实际的作为便决定了他是圣人或恶魔。换句话说,在金边的S-21监狱所发生的一切罪行,并不是不可能于另一个时空发生在其他国家的其他人身上。
无论如何,在这风和日丽的下午,看着饱受忧患的柬埔寨老百姓能在湄公河的潺潺流水旁,轻松愉悦地度过一段好时光,真是令人高兴!
活着就有希望
丹尼尔虽然有意在最后一天带我们多去几处玩玩,可离开河边后,却不得不表示:“说实在的,整个金边能走走的地方,就只有这么多了,接下来就随便逛好了!”
在前几天没有经过的路段,我们看到一个空旷的广场、一座蛮特别的米黄色西式建筑。想不到一问之下,竟是火车站。从没见过人烟如此稀少的火车站!原来,当局已暂时关闭从此开出的一条火车线,原因是红色高棉游击队经常在偏郊劫车掳人,如今,火车已成为极不安全的交通工具。
那么,必须旅行的老百姓怎么办呢?丹尼尔指指广场对面人群聚集的街头,然后回答:“由于公共巴士也不多,所以大多数人只好搭野鸡车。那些老旧的出租车会把客人塞到不能塞为止,连同爬在车顶、站在车外的人加起来,通常一辆车可以载到近20个大人小孩!车速奇慢,还常常抛锚,但老百姓也没别的选择!”
这一天,我们坐的又是Little Man的车。在经过一座围墙很高的监狱时,丹尼尔突然想起了一件好玩的事,忍俊不禁地告诉我们,有一次他必须在附近拍照,吩咐Little Man载他来这个监狱。Little Man起先说什么都不肯来,最后终于顺从地来了之后,车才停好,便跑去躲在远远的电线杆后面,害怕得全身发抖!
在丹尼尔看来,那的确是件滑稽的事,何况Little Man本来就是个既古怪又有趣的小家伙!但是,在台湾也曾历经戒严时期、听闻过白色恐怖的我们,却完全可以了解监狱对柬埔寨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老一辈人常说,饱汉不知饿汉饥。瑞士人自由、富裕,国度安定繁荣了几百年,对社稷动荡不安的体会,到底是隔了一层。
回到台北之后,我们有好几个月的时间都在和丹尼尔、道格、克里斯以及撰文的大卫、陈德乐博士通信讨论作专集的事。一有空我就一遍一遍地看着这些肖像,思考如何把这一期编到最好。老是瞪着一张张绝望的面孔,心情难以开朗,直到快截稿时都觉得心里空空的,好像整本专集少了些什么。
有天早晨看到丹尼尔的传真。原来,一个月前他又跑到金边待了一个星期,并且做了一件令我感激万分的事--他在金边找到了“S-21”七位生还者中的一位,并且为他拍了张相片!接到用快递寄来的这张照片时,我高兴极了,很快把那一期的草样略作调整,将生还者的肖像放在整本专集的结尾。几个月来的编辑工作终于结束了。
尽管生还者的脸孔满布沧桑,但是,活着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