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有了叔孙通制定的朝仪,刘邦再也不必为他那群功臣烦心了。可正在他陶醉于山呼地动般的“万岁”声之中时,又有一介儒生向他敲响了警钟。
(一)
原来,刘邦刚刚建立西汉政权的时候,国内的政治、经济形势非常不妙。从当时的社会经济上来讲,经过秦末农民起义,特别是长达四年之久的楚汉战争,给整个社会经济造成了严重破坏。土地大量荒芜,人口锐减,很多农民成了脱离什伍控制的流民,《汉书·功臣表》记载当时人口同原来情况相比是,“户口可得而数者,十分之二三”。而且粮谷缺乏,谷价腾贵,战乱最激烈的荥阳和关中一带,饥荒严重,每石米高达一万钱。班固概括当时的经济形势是:“自天子不能具醇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
从当时的政治形势来说,刘邦在楚汉之争中,为了合力击败项羽,先后分封了七个诸侯王,史称“异姓诸侯王”。他们是:楚王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韩王信、赵王张放、燕王臧荼、长沙王吴芮。这些异姓王的封国跨州兼郡,占据了战国后期东方六国的大部分疆域,又手握重兵,各制一方,对中央权力的稳定与巩固是很大的障碍。
这些严峻的问题是客观存在的,如果刘邦继续采用秦朝的那一套武力高压政策,势必要重蹈亡秦的覆辙。正是在这种条件下,有一个来自楚地的儒生陆贾,才不断在刘邦面前谈论起《诗》、《书》等儒家经典来。
刘邦本来就是一个法家思想的崇拜者,在思想意识上并没有超出秦始皇时代的法治体系,重武轻文的文化传统在他的思想深处可以说是根深蒂固的,比如前文提到的,他称说“读书无益”,骂儒生为“竖儒”,拿儒冠当溺器等等。因此,他听到陆贾在面前喋喋不休地高谈阔论,便破口大骂:“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其义是:老子在马上得天下,为什么要听他妈的什么诗书!)
陆贾也不甘示弱,为了扭转刘邦的错误认识,高声回答说:“陛下靠武力取得天下,难道能用武力治理天下吗?商汤、周武王凭借武力犯上作乱,强取天下,却用仁义礼教治理天下。文教和武功同时使用,才是长久之策。
从前,吴王夫差、智伯(春秋末晋国六卿之一)、秦始皇都因为太相信武力,才导致灭亡。假如当年秦始皇吞并六国,统一天下之后,施行仁义政治,效法先圣先贤,陛下怎么会得到天下。”
陆贾的这番议论,道出了一个夺取政权与巩固政权,必须采取不同的方式、方法的深刻哲理。先秦的法家思想是适应当时社会变革的需要而产生的,在同旧势力进行殊死的斗争、在实现全国统一的兼并战争中,都发挥了不容抹杀的积极作用。但法家思想也存在着致命的弱点,它的功利主义价值观只强调进取,而轻视守成,好比钟表的发条越上越紧,以致崩裂。它使人形成一种“崇尚武功”、“贪狠强力”、“寡义趋利”、“刻薄寡恩”的价值取向,忽视一切伦理道德的规范、调节与稳定功能。而儒家思想则是在充分吸取了商周文化精华的基础之上形成的,它提倡仁义道德,注重个人品德的修养和实践,主张德刑并施,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作为个人奋斗的最高境界。这套理论虽然很难用来夺取天下,却可以用来守成天下。正如汉初政论家贾谊在《治安策》中指出的那样:“夫并兼者高诈力,安定者贵顺权。”
刘邦本人没有什么理论修养,但他的英明之处,就在于能够根据时势的变化,而及时采纳臣民的建设性主张。所以,他听了陆贾的严辞批评后,不仅不恼,反而显得很惭愧的样子说:“爱卿说得有道理,那就请你写下秦王朝所以失败,我所以成功的原因,以及古时候国家兴亡的故事,拿给我看。”
陆贾就在这方面,作一概略的论述,共写了十二篇。其书主旨在于崇王黜霸,归本于修身用人,多引《春秋》、《论语》之文。每成一篇,就讲解给刘邦听,刘邦对每一篇都大加赞赏,左右侍从们就跟着高呼“万岁”,称陆贾的书为《新语》。
以此为转折,汉初君臣反复总结秦朝灭亡的教训,并引以为借鉴。他们认识到,秦始皇并非不欲为治,秦的速亡,正是由于举措(兵役徭役)太辏,用刑太过的缘故。要想实现长治久安,在当时的条件下,只有轻徭薄赋慎刑,才能缓和社会矛盾,巩同政权。在这一思想方针的指导下,以刘邦为竹的西汉统治者,陆续采取了一些重要的措施。
一、罢兵士归家乡。规定跟随刘邦入关灭秦的关东人愿意留在关中为民的,免徭役十二年,回关东的免徭役六年。军吏卒无爵或爵在大夫(五级爵)以下的,一律进爵为大夫;大夫以上的加爵一级,并一律免除本人及全家的徭赋。归农的军吏卒,按照爵级高低,授予田宅。这些被遣散的军吏卒,除少数高爵的上升为地主外,大部分还是一般农民。这些农民由于在和平安定的环境中获得了一份土地,又不需要服徭役,从而提高了生产积极性,因此成为汉初稳定农村封建秩序,恢复农业生产的一支重要力量。
二、命令在战乱中聚保山泽的人各归本土,“复故爵田宅”,使地主返乡,农民返籍。“故爵”无疑指秦代的封爵,秦爵与田宅密不可分,“复故爵田宅”是对秦代中小地主既得利益的法律承认,有利于消除秦朝吏民的反抗情绪,这项安抚政策在汉初稳定封建秩序方面是成功的。
三、宣布因饥荒自卖为奴婢者,一律“免为庶人”。这里限定的“自卖”只是当时奴婢买卖的一种形式,其他还有“略卖”、“出卖”等。如果再从自由民沦为奴婢的渠道论之,形式就更多了。
因此,这项法令并不是要废除奴隶制,而是有限地释免一些“自卖”者,尽管如此,它对解放社会生产力还是有益的。
四、重农抑商。中国自古就是一个农业大国,重农有其历史必然性。重农抑商作为国家的一项基本国策始自商鞅变法,商鞅认为工商业严重妨碍“重农”政策,因为在商品经济获得一定发展的前提下,从事工商更容易获利。对此,史学家司马迁曾概括指出:“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在工商的利导下,引起农民纷纷脱离农业转而从事工商,这在农业生产力不甚发达的情况下是有害而无益的。正因为如此,刘邦君臣继承了这一政策,并具体规定:不许商人衣丝、操兵器、乘车骑马,不许商人从政做官,并加倍征收他们的人头税,借以限制商人对农民的兼并。
五、减轻田租,十五税一。秦代的田租是多少我们不清楚,据《云梦秦简·田律》,只知道田赋征收禾稼(粮食)、刍(饲料)窠(禾秆)等,即每顷收刍三石,窠二石。后来,董仲舒批评秦政说秦代“田租口赋,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这里的“二十倍于古”是多少也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明确,即董仲舒的说法言过其实。总之,汉初力求轻徭薄赋,“什五税一”较之秦代一定是有所减轻。
刘邦君臣通过上述“与民休息”的措施,总算把秦末以来动荡不安的社会局面稳定下来。但问题并非如此简单,汉初复杂的社会矛盾正好比是漂在水上的葫芦,压下这头,那头又翘了起来。
刘邦在楚汉战争进行中,先后分封了七个异姓诸侯王,历史证明,这些分封曾经促进了西汉王朝的统一进程。但随着战争时代的结束,这些封国的存在,不管诸侯王们主观上是否存在反叛的动机,但在客观上都无时不在威胁着西汉中央的安全。正因为如此,刘邦也好,吕后也罢,才要千方百计地寻找和制造种种借口,逐一翦除这些异姓诸侯王。
张敖是赵王张耳的儿子。汉四年(前203年),张耳随韩信北定赵地,被封为赵王。次年,张耳死,张敖嗣王。
张耳,是战国末年魏国大梁(今河南开封西北)人,少年时曾追随信陵君魏毋忌为客。后来因事逃亡到外黄(今河南民权西北),当地有一个大富翁的女儿,人长得非常漂亮,虽然已是有夫之妇,可一直瞧不起自己的丈夫,视丈夫为“庸奴”。不久,这个少妇不堪忍受丈夫的无能,就私自逃到父亲的朋友家里躲了起来。她父亲的朋友已经儿女满堂,妻妾盈室,总不能让她长期住在家里,就找机会对她说:“你若一定要找一个贤君,就嫁给张耳吧。”
就这样,张耳娶了这位外黄美女,生了张敖。
张敖长大后,很像他的母亲,长得仪表堂堂,风流潇洒。张耳投奔刘邦后,刘邦在一次宴会上见到张敖,觉得他一表人才,就和吕后商议,把鲁元公主许配给他。
一晃过了好几年,到高祖七年(前200年),刘邦从平城惨败后,在返回长安的途中,经过赵国首都邯郸。赵王张敖自然不敢怠慢,对刘邦行女婿礼节,非常恭顺。刘邦却以老丈人自居,不讲君臣礼节,大模大样地箕居而坐(像簸箕一样坐在那里,摊开两腿,微屈两膝,是一种傲慢轻视的姿态),动辄破口大骂,满嘴脏话。对此,张敖还能容忍,谁叫他想娶刘邦的女儿。可赵国丞桐(汉初推行郡国并行制,诸侯国内的官职一同中央)贯高和赵午等人都已年过六旬,对刘邦的表现实在看不下眼,私下里议论说:“我们大王,真是一个懦弱的大王。”于是找机会向张敖进言:“当初,天下大乱,英雄豪杰纷纷崛起,有能力的人先行当王,而今大王对皇帝这么恭顺,他却自以为r不起,不把人当人看,我们这就设法把他干掉,替大王出这口恶气。”
张敖听了这话,吓得魂飞胆破,当下咬破手指,发誓说:“你们何以说出这种蠢话!我父亲失去他的国家,全仗皇帝恩典,才得以复国,子子孙孙感恩不尽。我赵国的一草一木、一丝一毫都是皇帝赐予的,二位可别乱说。”
贯高、赵午等事后自相商量道:“我们的错误在于把决定告诉大王,大王是一位厚道长者,不忘记别人的恩德。但是,主人受到羞辱,我们做臣子的宁愿去死,现在皇帝羞辱我们大王,我们一定要杀了他,为什么要把大王牵连在里边呢?事情成功,福气由大王享受。事情失败,灾难由我们承担。”
次年冬季,刘邦率军出击韩王信的残部,要经过柏人(今河北隆尧西)。贯高等人得到这个消息后,就事先派刺客埋伏在刘邦准备下榻的官邸中,藏在厕所的夹墙里,准备刺杀刘邦。
话说刘邦本来要在柏人留宿,可走到城外时,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得劲,就问身边的侍从:“这个县叫什么名字?”
“柏人。”
刘邦沉吟片刻,就说:“柏人跟迫人发音相似,不吉利。”于是号令大军继续前进,竟没在这里停留,免去了可能发生的悲剧。
如果事情就这么过去也就罢了,可俗话说得好: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贯高谋害皇帝的事虽然只有几个人知道,但还是让贯高的仇家探听到了,并很快把消息报告给京里。刘邦看到检举信后,非常震怒,下令逮捕赵王张敖和所有参与阴谋的人。
赵午等十余人,一听说事情败露,都争先自刎。贯高怒不可遏,骂道:“谁叫你们现在就死?大王明明没有参与阴谋,而今跟着我们一并逮捕,你们都一死了之,还有谁能证明大王的清白?”于是,贯高等人和张敖一起被押上囚车,解往长安。
在审讯中,贯高供称:“是我们做手下的所为,大王并不知道。”狱吏哪肯轻信,对他严刑拷打,用鞭子和木棍捶笞数千次,又用铁锥乱刺,残忍酷烈,打得贯高体无完肤,全身稀烂,可贯高咬紧牙关,死不改口。
吕后听说张敖出事,大吃一惊,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前年女儿险些嫁给单于,今年女婿又谋害皇上,我的鲁元怎么这样命苦哇!按理说,张敖不会做这种打算的,实在是奇怪。”她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先保住女婿,即使张敖真的与本案有关,也要设法保他性命,总不能让女儿年纪轻轻的就成了寡妇。话又说回来,这些有钱有势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公主出嫁,很少有婚姻美满的,好在张敖对鲁元还算一往情深,至今未添二房,如果鲁元改嫁,恐怕再无幸福可言。吕后这么想着,就一面派人买通狱吏,告诫他们不可对张敖无礼,一面多次在刘邦面前通融说:“张敖是皇上的女婿,怎么会有二心呢?怕不是有人陷害吧!”
刘邦咆哮道:“我一直认为你是很有头脑的,怎么一遇到你身边的人有事,就变得这般婆婆妈妈,你也不想一想,假使张敖当了皇帝,他还在乎你的女儿吗?”
吕后一时语塞,但还是恳求刘邦,看在女儿的份上,千万别太为难张敖。刘邦气鼓鼓地说:“你心里就装着女儿、女婿,我的脑袋差点没了,你还帮着他求情。别说是女婿,就是亲生儿子犯上作乱,也没有丝毫情面可讲。”
吕后再也无话可说,反复琢磨刘邦的话,从中悟出一个结论:在权力面前是不讲亲情的。
刘邦一连几天都心情烦躁,只有晚上躺在戚姬怀里时,心情才能平静下来,所以每天早上是他情绪最佳的时候。这天早朝时,廷尉见刘邦气色很好,于是把贯高的口供禀报上去。刘邦的确心境极佳,开口称赞说:“是一条汉子,谁认识他,去拜访一下,动以私情,套出实话。”
中大夫泄公进前说:“禀皇上,臣跟贯高是同乡,很了解他的为人,他在赵国守信重义,一身硬骨,义气千秋。”
刘邦于是派泄公到狱中拜访贯高。泄公进了监狱,贯高已被拷打得坐不起来了。泄公先侍候他用了些酒食,谈论起各自的家世,互相叙述别后情况,好像朋友平时相见,把臂言欢,最后才探询赵王张敖到底参与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