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魏晋玄学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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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钱穆《魏晋玄学和南渡清谈》(1)

政治无出路,激起老庄个人思想的复活。但个人思想盛行,则政治更无出路。因此儒学衰而道学盛,济其偏者必为法家。西汉初年高惠文景,号为治本黄老,然萧何造律,一本秦之九章。曹参承其前规。文帝亦好刑名,景帝更然。故太史公以老子韩非同传,正系指对当时之实相而发也。东汉末叶,朝野竞趋个人主义,权谋势诈,乘之纷起。政府若求整饬社会,则必用严法峻刑以为绳束。然当政者重法治,在野者趋消极,依然是道法平分天下之局势。东汉之法家思想,可以崔实《政论》为代表,道家则以仲长统《乐志论》为代表。曹操诸葛亮等承崔实,而阮籍嵇康等则承仲长统。一方是循名责实,一方是乐志肆意。当时经学大师亦受道法影响。马融绛帐传经,弟子集帐前,家伎居帐后。叹息谓友人曰:“古人有言: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所以然者,生贵于天下也。今以曲俗咫尺之羞,灭无赀之躯,殆非老庄所为。”是马融已显然为一位道家化的经学家,而郑玄则是一法家化的经学家。

及孔融起,遂确然开了一种新风气。虽仍守儒家面目,实际是以道法为底里。时当天下大乱,个人主义益奔放不可收拾,曹操诸葛亮皆不得不以严刑峻法为规束。直至两晋,法家思想整个支配了政治的上层。但政府尽管尚法治,在野知识分子仍是各行其道。道家思想,则支配了整个文化界。曹操司马懿两家,以权术诈谋取天下,在上者既不能光明磊落,大服人心。愈讲法治,愈足以激起在下者之消极与放荡。从此玄学遂大盛。王(弼)何(晏)倡于前,阮(籍)嵇(康)继其后,向(秀)郭(象)承其末,此为魏晋之际玄学演进之三大宗。

何晏王弼,乃魏晋之际玄学开始的大学者。何晏曾作《论语集解》,晏乃曹家外戚,曹爽死于司马氏之手,今传史籍,对何晏颇多诋毁,殆其政敌之诬辞。何晏实并不是一坏人。清儒钱大昕《潜研堂集》曾为辩护。今即据《论语集解》一书研究其思想,亦尚不失儒者矩矱,此后乃列入《十三经注疏》中,历代相承。看轻其人格,却不能排斥其著作。实则此书亦非何晏一人所作。除何晏外,尚有郑冲荀顗曹羲孙邕四人。曹羲为曹爽弟,曾作三书戒诸弟骄纵,史称其讽刺曹爽,亦史书曲笔。如此殆能加深曹爽之罪恶,其实并无明据。且当时史臣,亦只能说曹爽坏话,仍不得不承认曹羲是一正人君子。荀顗为荀彧之子,史称其性至孝,又称其明三礼。又其弟荀爽,时称“粲诸兄并以儒术论议”。则可见荀顗确是一儒者。荀顗曾与钟会辨易无亘体说,又与扶风王骏辨仁孝孰先。《论语》“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若以为作是字解,此为孝先而仁后。若解作“孝弟为行仁之本”,为作做字解,则是仁居孝先。当时争论在此。可见顗议论亦全关于儒学。后为晋代开国大臣,史称其“无质直之操,为当时所轻”。又称其“意思缜密”。可见其私人道德高,而在政治上则谨小慎微,苟合取容。

郑冲乃一平民出身,史称其“清恬寡欲,耽玩经史”。可见其亦是一纯粹学者。史又称其“虽位阶受辅,而不与世事”。又可见其做大官而不与闻政事。只孙邕不知其详。今疑曹羲荀顗郑冲诸人私德均不坏,何晏共此诸人同事《论语集解》:“集诸家训诂之善者,义有不安,辄改易之。”若果晏之私德,如今传史籍所载,何能与此诸人为友,共成此儒学大业?何晏见杀,正以其预闻政治。司马氏作风,一面极力尊崇仁孝之士,借重其私德,以笼络人心,俾其一家恣意篡窃。郑冲荀顗得守令以终,何晏蒙恶名而死,皆由此故。《三国志》乃晋代人所作,受当时政潮影响,歪曲史实,未可轻信。今观《论语集解》,议论去取多平允,尚不失为儒学功臣,与其认为何晏为道家,不如认其为儒家,还较允惬。

王弼之学,细加研究,亦可说其是一儒家。他的《易注》,更是儒学大功臣,与何晏《论语集解》同列《十三经注疏》,而影响功绩更为远大。后人称:“王何之罪,浮于桀纣”,此亦有为而发,不足为定评。裴徽谓王弼曰:“无者,诚万物之所资,然圣人莫有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者何?”王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不说。老子是有者,故恒言无,所不足。”此言孔子圣人,已到无的境界,故恒讲无,正是他之所仰慕。可见王弼评量老子,置于孔子之下。何晏尝谓:“圣人无喜怒哀乐”,史称其论甚精。王弼则与何晏持异见。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此一见解,实与宋儒程明道《定性篇》相差不远。根据上引两节,知王弼并不专崇老庄。老庄不要喜怒哀乐,孔子虽有喜怒哀乐,但应物而无累于物,的以孔子境界尤高于老庄。王弼为一代大学者,惟从老庄方面去了解孔学,此亦有故。儒家本不免偏重于人生现实部分,对于宇宙万物,人生以外的大环境,未免少注意些,老庄思想正可弥补儒家这一面的缺点。汉代经学家杂揉儒道,把阴阳五行来分析宇宙万物,其说漫洐无归宿。直到郑玄不免。自经王充《论衡》,对此等附会迷信之谈,大加攻击,在此方面早有另辟途径之必须,但又不能避却宇宙万物而不谈。王弼则摆脱汉儒旧缠缚,回到战国,本老庄初意来说宇宙万物之起源,故曰:“无者开物成务,无往不存。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从此理论上便摆脱了两汉四百年经学五天帝主宰天运的旧说。王弼特地注《周易》,正为要把《周易》的宇宙论来代替前汉经学家五天帝主宰的宇宙论。因此王弼认为只有老庄思想转与《周易》相近。只有从老庄入手转可入得孔学。这是王弼特地讲老庄无的哲学之微意。此等见解,从两汉经学传统言,实发前人所未发。因此不仅王弼的《周易注》出世而汉《易》遽衰,实是王弼的新宇宙论出世而两汉经学上旧的宇宙论亦告解体,此乃王弼在学术思想史上的大贡献。前汉人以阴阳家学说讲孔学,现在王弼何晏则以老庄思想讲孔学。此事王弼开端,而何晏承流赞扬,我们不妨称之为魏晋时代之新儒学。此下向郭解庄,依然承袭王何。直到东晋孙盛著《老聃非大贤论》,尚谓“唐虞不结绳,汤武不揖让,因时制宜也。老子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执今之有,以绝古之风。”这又完全以历史学家的眼光来批评老子,可说他仍是王何学的余响。故由王何以下,如郭象孙盛,都非全尊老庄,都置老庄于孔子之下,此为魏晋学术的正宗思想。后人一误于史书之歪曲事实,以正为邪。二误于读书不精,横议先贤,以王何为道家张目。其实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