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魏晋玄学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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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钱穆《魏晋玄学和南渡清谈》(2)

王何开始以老庄学来讲孔子,流风所被,却不免叫人推挹老庄在孔子之上,这就成为魏晋之玄学,嵇康阮籍是此种转变之主要人物。当时司马氏政权,一面笼络私德很高的贤士,来隐蔽其恶化政治的丑相。一面又不愿正人君子干预政事,以便为所欲为。因此逼得一般学者都意态消极,走向老庄。此非王何之罪,而实是司马氏之罪。司马氏当时提倡私人道德,实际不啻提倡人藏头、掩面、虚伪,做假君子。阮籍嵇康在这种虚伪空气笼罩下激发,使他们决意转向老庄。老庄本来反对儒家之礼。老子说:“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他们认礼为文饰虚伪。而尚质朴,尚率真。东汉以来,社会早走上虚伪文饰之途。曹氏司马氏篡窃相承,丑态百出,更令有心人深恶痛疾。又自郭泰许靖提倡人伦,臧否人物,社会上交朋接友,彼此推尊,渐成风气,因此朋党交游虚文末节,更充满了整个社会。朱穆《绝交论》,刘梁《破群论》,都想针对其弊而施匡救,但积重难返,直到魏晋之际,上下虚伪成习。阮籍目击此种状况,遂要破坏礼法,放浪人间,自称“礼法岂为吾辈设”。其言论行迹,容有过激,其心情怀抱,实亦可悲,而且可敬。史称阮籍性至孝,母死,适与人奕,不辍如故。及葬,尚食一蒸豚,饮斗酒,直言穷矣,呕血数斗。盖是诚孝,而不肯崇守儒礼。因他痛恶当时那些假孝子,外守丧礼,而内心不戚,与世同污,所以故意吃酒吃肉,不遵服制。其实他内心非常哀痛,并非凉薄不孝。此处阮籍亦似有些不免误解儒家制礼本意处。儒家制礼,本不为虚文假饰。孝子毁不灭性。古礼有云:“朝一溢水,夕一溢米,食无算。”又曰:“亲死,水浆不入口。”所以者何,由其当时悲不思食,但决不能因亲丧而废食。悲痛之余,再不好好保养,岂不毁了身体,则更非孝道。但在悲伤时,当然不想吃,待悲伤稍过,不妨便少吃些。如此,不致饿坏身体。亦不多吃,免得悲来伤胃。只能吃即吃,而每顿吃不使多,亦没有一定的时间限制,如此才不致因悲伤而害了健康。故儒家制礼,实为求合人情物理,并不为粉饰虚假。阮籍认为虚礼可厌,临葬其母,尚故意大吃酒肉。不知儒家“丧忌酒肉”正恐悲来伤胃。阮籍就吃了这亏,一时悲从中来,正因多吃了酒肉,遂致呕出血来。此乃因不遵礼而毁身伤性,究非中庸之道。但阮籍毕竟可算是当时一个狂者。阮籍谓礼法岂为吾辈设,不知儒家之礼,正为大忠大孝之人而设。故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现在阮籍心恨那辈不仁的假君子,自己又是一位热心肠人,却偏不肯讲礼法,就规矩,设使孔子遇之,决不会加以非罪,反而会要加以引进的。同时阮籍又是一个不忘情于政治的人,不过目击何晏夏侯玄诸人受戮,内心灰颓,想作一个明哲保身之士,只好不上政治舞台,闭口臧否人物。但他父亲又是魏氏亲信,那时世方乱离,远避都会,又不可能,故使阮籍逼成此种狂态。其所为《咏怀》诗,寓意精微,为千古文学绝唱,其内心之愤激,诚非局外人所知也。

嵇康与阮籍,性格不同,他只是一个狷者。所为《养生论》,寓有极濛重的道家思想,亦可说是一篇很近科学的长生论,与一般神仙思想不同。其《与山巨源绝交书》,自谓“非汤武而薄周孔,会显世教所不容”,亦见他对现政治不满,遂竟为晋朝所诛。但阮籍嵇康虽与当时政府不合,他们的文采风流,则为世所重,蔚然成风。此后玄学兴盛,嵇阮两人实有大功。现在再将阮嵇与王何一比,则其间已有很大的不同。王何只就老庄通儒学,阮嵇则弃儒举就老庄。嵇阮以后,向秀郭象便专来注释《庄子》,显然是专尚玄虚,与王弼注《易》,何晏解《论语》,态度意境绝不同。但嵇阮都是至情人,都是真君子,他们的颓废放荡,实是受了政治和社会的影响,有激而然。我们若认王何为儒家,则嵇阮虽薄周孔,崇老庄,而思想意趣仍未出儒家范围。只因他们放荡不羁,破坏了仅存的一点虚礼教,私人道德,遂致毫无维系。政府社会公私俱弊,而晋室亦随之以亡。

向秀郭象为人,便不能与王何嵇阮相提并论。郭象注《庄》,多承向秀。今向书无传,而郭注则颇完好。大体仍以儒学来纠正庄子之过偏过激。如《庄子·逍遥游》,明明分别鹍鹏学鸠大小境界不同,但郭象偏要说鹏鸠大小虽异,自得则一。庄子明明轻尧舜而誉许由,但郭象偏要说尧舜是而许由非。可见向郭注《庄》,明非《庄子》本义。从前王何以老庄通儒学,现在向郭则以儒学纠老庄。然而王何犹可,向郭则非。何以故,老庄精义,本在对政治社会文化流弊有深刻之讥评,而能自己超然世外。嵇阮并不能如老庄之气魄大,对政治社会整个大体下攻击,但他们还有超然绝俗之概。现在向郭则自引近人,却把儒家理论来自掩饰,自逃遁。既不能学儒家对政治社会积极负责,又不能如老庄对政治社会超然远避,这是两面俱不到家。故王何还是有规矩,还是积极的,嵇阮虽放荡,还是有性情,虽消极,还能超然远俗,至少于世无大碍。向秀郭象则是无性情的放荡,抱着消极态度,而又不肯超然远俗,十足的玩世不恭,而转把儒家的理论来掩饰遁藏。当时像王夷甫一辈人,便在这种理论下自满自得。向郭实不足为《庄子》之功臣,却不免为两晋之罪人。这是元康以下向郭时代的风气,与正始时代截然不同。《世说》注,竹林诸贤之风虽高,而礼教尚峻。迨元康中,遂至放荡贱礼。可见正始元康应有分别,当时人是知道的。后人推本穷源,遂把王何嵇阮连类同讥了。

向郭在当时,还自有他们的一番理论。及东晋南迁,大家索性在放荡上自娱自怡,连像向郭般的理论也没有了,这就成了东晋之“清谈”。清谈家还要讲究自己的真性情,而蔑视世俗之伪。他们看不起功利,不肯做一切事前事后的打算,他们认为如是才算率真。他们仅有这样一种意境,也懒得组成理论写文章。我们现在只有由《世说新语》中,看他们当时朝野名人的行事态度来推想他们的理论或意想。例如:“王子猷性好竹,行过吴中,见一士大夫家有好竹,主人已知子猷当往,乃洒扫施设,在听事坐相待。王肩舆径造竹下,讽啸良久。主已失望,犹冀还当通,遂直欲出门,主人大不堪,便命左右闭门不听出,王更以此赏主人,留坐尽欢而去。”王徽之此等态度,便是当时人所谓的率真。爱竹赏竹,是我真正目的,是天性所好。但为欲达此目的而去造访主人,敷衍款接,这就是俗套虚伪。王子猷讲究率真,所以想看竹便径去看竹,竹看了便走,再不愿和主人相委蛇。主人先慕子猷大名,洒扫恭候,这还未免俗套虚礼,正为子猷所不取。以后主人不堪,命左右闭门,这却也是一番真性情之表现,是率真,是放达,子猷因此赏识他。这事便够代表清谈家的意味。但此种意味,清而不深,如一潭秋水,没有波澜壮阔鱼龙出没之观。还不能像嵇康阮籍,还有火烈的真性情。清谈家如盆景花卉,虽亦有生命,有意态,只根盘不大,培壅太薄,没骨干,没气魄,不好算是真性情,因此也经不起大风浪,不能奋斗,易为外物所累。强要任情,反转成为矫情,不够真,不够率,这是清谈家直接向郭以来之毛病。而且清谈家的骨子里,也还是未必真够清。《世说》注引《中兴书》,王徽之卓荦不羁,欲为傲达,放肆声色颇过度,时人钦其才,秽其行。这恐不是王徽之一人如此,乃是当时清谈家之共同面相,共同格调。如此般的老庄,如此般的玄学,实不足以满足时人内心之真要求,于是只有让出佛教来指导人生。

(原载于1945年7月6日重庆《中央周刊》七卷二十六期,此据《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第三册,71—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