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保主任表演得如此精采,这不是没原因的,他想充分显示出事情的重要性,和他对待么吵吵的一片苦心。同时,他发觉看热闹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几乎街都快扎断了,漏出风声太不光采,而且容易引起纠纷。
大约视学相信了他的话,或者被他的态度感动了,兼之又是出名的好好先生,因此,他斯斯文文地扫了扫喉咙,开始劝解起么吵吵来。
“么哥!我看这样啊:人不抓,已经抓了,横竖是为国家,……”
“这你才会说!”么吵吵一下撑起来了,目虚起眼睛问视学道,“这样会说,你那么一大堆,怎么不挑一个送起去呢?”
“好!我两个讲不通。”
视学满脸通红,故意勾下脑袋喝茶去了。
“再多讲点就讲通了!”么吵吵重又坐了下去,接着满脸怒气嚷道,“没有生过娃娃当然会说生娃娃很舒服!今天怎么把你个好好先生遇到了啊:冬瓜做不做得甑子?做得。蒸垮了呢?那是要垮呀,——你个老哥子真是!”
他的形容引来一片笑声,他自己却并不笑,他把他那结结实实的身子移动了一下,抹抹胡子,又把袖头两挽,理直气壮地宣告道:“闲话少讲!方大主任,说不清楚你今天走不掉的!”
“好呀!”主任应声道,一面懒懒退还原地方去,“回龙镇只有这样大一个地方哩,我会往哪里跑?就要跑也跑不脱的。”
联保主任的声调和表情照例带着一种嘲笑的意味,至于是嘲笑自己,或者嘲笑对方,那就要凭你猜了。他是经常凭借了这点武器来掩护自己的;而且经常弄得顽强的敌手哭笑不得。人们一般都叫他做软硬人;碰见老虎他是绵羊,如果对方是绵羊呢,他又变成了老虎了。
当他回到原位的时候,毛牛肉一面吞服着戒烟丸,生气道:“我白还懒得答呢,你就让他吵去!”
“不行不行,”监爷意味深长地说,“事情不同了。”
监爷一直这样坚持自己的意见,是颇有理由的。因为他确信这镇上正在对准联保主任进行一种大规模的控告,而邢大老爷,那位全县知名的绅耆,可以使这控告成为事实,也可以打消它。这也就是说,现在联络邢家是个必要措施。何况谁知道新县长是怎样一副脾气的人呢!
这时候,茶堂里的来客已增多了。连平时懒于出门的陈新老爷也走来了。
新老爷是前清科举时代最末一科的秀才,当过十年团总,十年哥老会的头目,八年前才退休的。他已经很少过问镇上的事情了,但是他的意见还同团总时代一样有效。
新老爷一露面,茶客们都立刻直觉到:么吵吵已经布置好一台讲茶了。茶堂里响起一片零乱的呼唤声。有照旧坐在坐位上向堂倌叫喊的,有站起来叫喊的,有的一面挥着钞票一面叫喊,但是都把声音提得很高很高,深恐新老爷听不见。
其间一个茶客,甚至于怒气冲冲地吼道:
“不准乱收钱啦!嗨!这个龟儿子听到没有?……”
于是立刻跑去塞一张钞票在堂倌手里。
在这种种热情的骚动中间,争执的双方,已经很平静了。联保主任知道自己会亏理的,他正在积极地制造舆论,希望能于自己有利。而么吵吵则一直闷着张脸,这是因为当着这许多漂亮人物面前,他忽然深切地感觉到,既然他的老二被抓,这就等于说他已经失掉了面子!
这镇上是流行着这样一种风气的,凡是照规矩行事的,那就是平常人,重要人物都是站在一切规矩之外的。比如陈新老爷,他并不是个惜疼金钱的脚色,但是就连打醮这类事情,他也没有份的;否则便会惹起人们大惊小怪,以为新老爷失了面子,和一个平常人没多少区别了。
面子在这镇上的作用就有如此厉害,所以么吵吵闷着张脸,只是懒懒地打着招呼。直到新老爷问起他是否欠安的时候,这才稍稍振作起来。
“人倒是好的,”他苦笑着说,“就是眉毛快给人剪光了!”
接着他又一连打了一串干燥无味的哈哈。
“你瞎说!”新老爷严正地切断他,“简直瞎说!”
“当真哩!不然。也不敢劳驾你哥子动步了。”
为了表示关切,新老爷深深叹了口气。
“大哥有信来没有呢?”新老爷接着又问。
“他也没办法呀!……”
么吵吵呻唤了。
“你想吧,”为了避免人们误会,以为他的大哥也成了没面子的脚色了,他随又解释道,“新县长的脾气又没有摸到,叫他怎么办呢?常言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是闹起要整顿役政的,谁知道他会发些什么猫儿毛病?前天我又托蒋门神打听去了。”
“新县长怕难说话,”一个新近从城里回来的小商人插入道,“看样子就晓得了:随常一个人在街上串,戴他妈副黑眼镜子……”
严肃沉默的空气没有让小商人说下去。
接着,也没有人敢再插嘴,因为大家都不知道应该如何表示自己的感情。表示高兴吧,这是会得罪人的,因为情形的确有些严重;但说是严重吧,也不对,这又会显得邢府上太无能了。所以彼此只好暧昧不明地摇头叹气,喝起茶来。
看见联保主任似乎正在考虑一种行动。毛牛肉包着丸药,小声道:“不要管他!这么快县长就叫他们喂家了么?”
“去找找新老爷是对的!”监爷意味深长地说。
这个脸面浮肿、常以足智多谋自负的没落士绅,正投了联保主任的机,方治国早就考虑到这个必要的措施了。使得他迟疑的,是他觉得,比较起来,新老爷同邢家的关系一向深厚得多,他不一定捡得到便宜。虽然在派款和收粮上面,他并没有对不住新老爷的地方;逢年过节,他也从未忘记送礼,但在几件小事情上,他是开罪过新老爷的。
比如,有一回曾布客想抵制他,抬出新老爷来,说道:“好的,我们到新老爷那里去说!”
“你把时候记错了!”主任发火道,“新老爷吓不倒我!”
后来,事情虽然照旧是在新老爷的意志下和平解决了的,但是他的失言一定已经散播开去,新老爷给他记下一笔帐了。但他终于站了起来,向着新老爷走过去了。
这个行动,立刻使得人们很振作了,大家全都期待着一个新的开端。有几个人在大声喊叫堂馆拿开水来,希望缓和一下他们的紧张心情。幺吵吵自然也是注意到联保主任的攻势的,但他不当作攻势看,以为他的对手是要求新老爷调解的;但他猜不准这个调解将会采取一种什么方式。
而且,从么吵吵看来,在目前这样一种严重问题上,一个能够叫他满意的调解办法,是不容易想出来的。这不能道歉了事,也不能用金钱的赔偿弥补,那么剩下来的只有上法庭起诉了!但一想到这个,他就立刻不安起来,因为一个决心整饬役政的县长,难道会让他占上风?!
么吵吵觉得苦恼,而且感觉一切都不对劲。这个一向坚实乐观的汉子,第一次遭到扰的袭击了,简直就同一个处在这种境况的平常人不差上下;一点抓拿没有!
他忽然在桌子上拍了一掌,苦笑着自言自语道:“哼!乱整吧,老子大家乱整!”
“你又来了!”俞视学说,“他总会拿话出来说嘛。”
“这还有甚么说的呢?”么吵吵苦着脸反驳道,“你个老哥子怎么不想想啊:难道甚么天王老子会有这么大的面子,能够把人给我取回来么?!”
“不是那么讲。取不出来,也有取不出来的办法。”
“那我就请教你!”么吵吵认真快发火了,但他尽力克制着自己,“甚么办法呢?!——说一句对不住了事?——打死了让他赔命?……”
“也不是那样讲。……”
“那又是怎样讲呢?”么吵吵毕竟大发其火,直着嗓子叫了,“老实说吧,他就没有办法!我们只有到场外前大河里去喝水了!”
这立刻引起一阵新的骚动。全部预感到精采节目就要来了。
一个站在阶沿下人堆里的看客,大声回绝着朋友的催促道:“你走你的嘛,我还要玩一会!”
提着茶壶穿堂走过的堂倌,也在兴高采烈叫道:“让开一点,看把脑袋烫肿!”
在当街的最末一张条桌上,那里离么吵吵隔着四张桌子,一种平心静气的谈判已经快要结束。但是效果显然很少,因为长条子的陈新老爷,忽然气冲冲站起来了。
陈新老爷仰起瘦脸,颈子一扭,大叫道:
“你倒说你娃条鸟啊!……”
但他随又坐了下去,手指很响地击着桌面。
“老弟!”他一直望着联保主任,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害你的!一个人眼光要放远大一点,目前的事是谁也料不到的!——懂么?”
“我懂呵!难道你会害我?”
“那你就该听大家的劝呀!”
“查出来要这个啦,——我的老先人!”
联保主任苦涩地叫着,同时用手拿在后颈上一比;他怕杀头。
这的确也很可虑,因为严惩兵役舞弊的明令,已经来过三四次了。这就算不作数,我们这里隔上峰还远,但是县长对于我们就全然不相同了:他简直就在你的鼻子前面。并且,既然已经把人抓起去了,就要额外买人替换,一定也比平日困难得多。
加之,前一任县长正是为了壮丁问题被撤职的,而新县长一上任便宣称他要扫除役政上的种种积弊。谁知道他是不是也如一般新县长那样,上任时候的官腔总特别打得响,结果说过算事,或者他硬要认真地干一下?他的脾气又是怎样的呢?……
此外,联保主任还有一个不能冒这危险的重大理由。他已经四十岁了,但他还没有取得父亲的资格。他的两个太太都不中用,虽然一般人把责任归在这作丈夫的先天不足上面;好象就是再活下去,他也永远无济于事,作不成父亲。
然而,不管如何,看光景他是决不会冒险了。所以停停,他又解嘲地继续道:“我的老先人!这个险我不敢冒。认真是我告了他的密都说得过去!……”
他佯笑着,而且装做很安静。同么吵吵一样,他也看出了事情的诸般困难的,而他首先应该矢口否认那个密告的责任。但他没有料到,他把新老爷激恼了。
新老爷没有让他说完,便很生气地反驳道。
“你这才会装呢!可惜是大老爷亲自听兵役科说的!”
“方大主任!”么吵吵忽然直接地插进来了,“是人做出来的就撑住哇!我告诉你:赖,你今天无论如何赖不脱的!”
“嘴巴不要伤人啊!”联保主任忍不住发起火来。
他态度严正,口气充满了警告气味;但是么吵吵可更加蛮横了。
“是的,老子说了:是人做出来的你就撑住!”
“好嘛,你多凶啊。”
“老子就是这样!”
“对对对,你是老子!哈哈!……”
联保主任响着干笑,一面退回自己原先的坐位上去。他觉得他在全镇的市民面前受了侮辱,他决心要同他的敌人斗到底了。仿佛就是拼掉老命他都决不低头。
联保主任的幕僚们依旧各有各的主见。毛牛肉说:“你愈让他愈来了,是吧!”
“不行不行,事情不同了。”监爷叹着气说。
许多人都感到事情已经闹成僵局,接着来的一定会是谩骂,是散场了。因为情形明显得很,争吵的双方都是不会动拳头的。那些站在大街上看热闹的,已经在准备回家吃午饭了。
但是,茶客们却谁也不能轻易动身,担心有失体统。并且新老爷已经请了么吵吵过去,正在进行一种新的商量,希望能有一个顾全体面的办法。虽然按照常识,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人的生命,绝不能和体面相提并论,而关于体面的解释也很不一致。
然而,不管怎样,由于一种不得已的苦衷,么吵吵终于是让步了。
“好好,”他带着决然忍受一切的神情说,“就照你哥子说的做吧!”
“那么方主任,”新老爷紧接着站起来宣布说,“这一下就看你怎样,一切用费么老爷出,人由你找。事情也由你进城去办;办不通还有他们大老爷,——”
“就请大老爷办不更方便些么?”主任嘴快地插入说。
“是呀!也请他们大老爷,不过你负责就是了。”
“我负不了这个责。”
“甚么呀?!”
“你想,我怎么能负这个责呢?”
“好!”
新老爷简捷地说,闷着脸坐下去了。他显然是被对方弄得不快意了;但是,沉默一会,他又耐着性子重新劝说起来。
“你是怕用的钱会推在你身上吧?”新老爷笑笑说。
“笑话!”联保主任毫不在意地答道,“我怕什么?又不是我的事。”
“那又是甚么人的事呢?”
“我晓得的呀!”
联保主任回答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做作的安闲态度,而且嘲弄似地笑着,好象他是甚么都不懂得,因此甚么也未觉得可怕;但他没有料到么吵吵冲过来了。而且.那个气得胡子发抖的汉子,一把扭牢他的领口就朝街面上拖。
“我晓得你是个软硬人!——老子今天跟你拼了!……”
“大家都是面子上的人,有话好好说啊!”茶客们劝解着。
然而,一面劝解,一面偷偷溜走的也就不少。堂馆已经在忙着收茶碗了。监爷在四处向人求援;昏头昏脑地胡乱打着漩子;而这也正证明着联保主任并没有白费自己的酒肉。
“这太不成话了!”他摇头叹气说,“大家把他们分开吧!”
“我管不了!”视学边往街上溜去边说,“看血喷在我身上。”
毛牛肉在收捡着戒烟丸药,一面咭咭咕咕嚷道:“这样就好!哪个没有生得手么?好得很!”
但当儿药收捡停当的时候,他的上司已经吃了亏了。联保主任不断淌着鼻血,左眼睛已经青肿起来。他是新老爷解救出来的,而他现在已经被安顿在茶堂门口一张白木圈椅上面。
“你姓邢的是对的!”他摸摸自己的肿眼睛说,“你打得好!”
“你嘴硬吧!”么吵吵气喘吁吁地唾着牙血,“你嘴硬吧!”
毛牛肉悄悄向联保主任建议,说他应该马上找医生诊治一下,取个伤单;但是他的上司拒绝了他,反而要他赶快去雇滑杆。因为联保主任已经决定立刻进城控告去了。
联保主任的眷属,特别是他的母亲,那个以悭吝出名的小老太婆,早已经赶来了。
“咦,兴这样打么?”她连连叫道,“这样眼睛不认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