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追究这逃走的根源,才明白这个十年后预备给小丈夫生儿子继香火的萧萧肚子,已被别人抢先下了种。这真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一家人的平静生活,为这一件事全弄乱了。生气的生气,流泪的流泪,骂人的骂人,各按本分乱下去。悬梁,投水,吃毒药,被禁困的萧萧,诸事漫无边际的全想到了,究竟年纪太小,舍不得死,却不曾做。于是祖父从现实出发,想出了个聪明主意,把萧萧关在房里,派人好好看守着,请萧萧本族的人来说话,看是“沉潭”还是“发卖”?萧萧家中人要面子,就沉潭淹死她,舍不得就发卖。萧萧只有一个伯父,在近处庄子里为人种田,去请他时先还以为是吃酒,到了才知道是这样丢脸事情,弄得这老实忠厚家长手足无措。
大肚子作证,什么也没有可说。伯父不忍把萧萧沉潭,萧萧当然应当嫁人作二路亲了。
这处罚好象也极其自然,照习惯受损失的是丈夫家里,然而却可以在改嫁上收回一笔钱,当作赔偿损失的数目。那伯父把这事告给了萧萧,就要走路。萧萧拉着伯父衣角不放,只是幽幽的哭。伯父摇了一会头,一句话不说,仍然走了。
一时没有相当的人家来要萧萧,因此暂时就仍然在丈夫家中住下。这件事情既经说明白,照乡下规矩倒又象不什么要紧,只等待处分,大家反而释然了。
先是小丈夫不能再同萧萧在一处,到后又仍然如月前情形,姊弟一般有说有笑的过日子了。
丈夫知道了萧萧肚子中有儿子的事情,又知道因为这样萧萧才应当嫁到远处去。但是丈夫并不愿意萧萧去,萧萧自己也不愿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只是照规矩象逼到要这样做,不得不做。
在等候主顾来看人,等到十二月,还没有人来,萧萧只好在这人家过年。
萧萧次年二月间,十月满足坐草生了一个儿子,团头大眼,声响洪壮,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规矩吃蒸鸡同江米酒补血,烧纸谢神。一家人都欢喜那儿子。
生下的既是儿子,萧萧不嫁别处了。
到萧萧正式同丈夫拜堂圆房时,儿子已经年纪十岁,能看牛割草,成为家中生产者一员了。平时喊萧萧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应,从不生气。
这儿子名叫牛儿。牛儿十二岁时也接了亲,媳妇年长六岁。媳妇年纪大,才能诸事作帮手,对家中有帮助。唢呐吹到门前时,新娘在轿中呜呜的哭着,忙坏了那个祖父曾祖父。
这一天,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月毛毛,却在屋前榆蜡树篱笆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
一九二九年冬作
【注释】
〔1〕大:即大哥简称。
【阅读提示】
在沈从文的小说创作中,反映湘西风土人情的作品无疑是最富特色和光彩的部分,而《萧萧》正是其中颇具深度的一篇。
小说叙述了童养媳萧萧的命运,但与一般在婆媳姑嫂的戏剧性关系中展示童养媳命运的作品不同,而是着力于风土人情的描绘,形成一幅以湘西社会风俗为背景的人物画。萧萧从做童养媳的那天起就注定了要一生呑饮作为女人的不幸,当她被花狗诱惑而失身怀孕后,面临的是“沉潭”或“发卖”的悲惨命运,然而大伯和夫家的迷信与善良,让她躲过劫难又住在家中。但细读作品不难发现,萧萧的命运带有极大的偶然性,她的一生却只能服从于外在力量的摆布,从来没有过主宰自己的命运的权利。萧萧仿佛是幸运的,但这幸运又都有赖于巧合:她恰好有一位忠厚善良的伯父和与她投缘的“小弟弟”,又偏偏没等来买她的主顾,更主要的她还恰好生下个大胖小子惹得全家喜欢。否则是断不能避免严厉惩罚的。可是现实生活中又有多少女子能幸运地遭遇这么多巧合呢?作家在这里是否暗示着萧萧这类童养媳悲剧命运的必然性?小说结尾是颇具深意的,“这一天,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月毛毛,却在屋前榆蜡树篱笆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大儿子正在迎娶年长六岁的媳妇,又一个“萧萧”诞生了。而这清淡的笔墨,却点出令人心颤的故事,一个说不出滋味的十年春秋,一个周而复始的轮回。生命悲剧的不断轮回,根因就在于乡下人理性的蒙昧;作品中祖父对女学生的嘲弄、奚落正说明了这些乡下人与现代文明的隔绝以及导致的理性缺失。
在这篇小说中,矛盾都被放在情节与细节之后,作者从不正面描写冲突,它的着重点不在于矛盾、冲突以及因之而生的高潮;它描写人性,态度宽和,笔致从容,情节是舒缓的,细节却丰富而微妙。风俗画的描绘也偏重于祥和、舒缓一面,叙事基调缺少与事件本身相一致的悲怨。《萧萧》是沈从文的避风港,保留着湘西一贯的完美与朴实,这个未受动乱世事染指的宁静、恬美的乡村世界,就是他要努力揭示的优美、质朴、善良、宽容的人性美和人情美,一个他心中爱与美的永恒的“人性的希腊小庙”。
·沙汀
沙汀(1904—1992),原名杨朝熙,四川安县人。30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并加入“左联”,成为有影响的左翼作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法律外的航线》、《土饼》、《苦难》,长篇小说《淘金记》、《困兽记》、《还乡记》等。沙汀是一位具有独特艺术风格的作家。作品主要以四川乡镇为背景,采用冷峻、客观、暴露、讽刺手法和含蓄深沉的艺术气质描写现实社会。细致刻划人物的典型细节,描绘出一幅幅社会风习的画面,以极强的幽默感和浓烈的地方色彩著称。
在其香居茶馆里
坐在其香居茶馆里的联保主任方治国,当他看见正从东头走来,嘴里照例扰嚷不休的邢么吵吵的时候,简直立刻冷了半截,觉得身子快要坐不稳了。
使他发生这种异状的原因是:为了种种胡涂措施,目前他正处在全镇市民的围攻当中,这是一;其次,么吵吵的第二个儿子,因为缓役了四次,又从不出半文钱壮丁费,好多人讲闲话了;加之,新县长又宣布了要认真整顿“役政”,于是他就赶紧上了封密告,而在三天前被兵役科捉进城了。
而最为重要的还在这里:正如全市市民批评的那样,么吵吵是个不忌生冷的人,甚么话他都嘴一张就说了,不管你受得住受不住。就是联保主任的令尊在世的时候,也经常对他那张嘴感到头痛。因为尽管么吵吵本人并不可怕,他的大哥可是全县极有威望的耆宿,他的舅子是财务委员,县政上的活跃分子,都是很不好沾惹的。
么吵吵终于一路吵过来了。这是那种精力充足,对这世界上任何物事都采取一种毫不在意的态度的典型男性。他时常打起哈哈在茶馆里自白道:“老子这张嘴么,就这样:说是要说的,吃也是要吃的;说够了回去两杯甜酒一喝,倒下去就睡!……”
现在,么吵吵一面跨上其香居的阶沿,拖了把圈椅坐下,一面直着嗓子,干笑着嚷叫道:“嗨,对!看阳沟里还把船翻了么!……”
他所参加的那张茶桌已经有三个茶客,全是熟人:十年前当过视学的俞视学;前征收局的管帐,现在靠着利金生活的黄光锐;会文纸店的老板汪世模汪二。
他们大家,以及旁的茶客,都向他打着招呼:“拿碗来!茶钱我给了。”
“坐上来好吧,”俞视学客气道,“这里要舒服些。”
“我要那么舒服做甚么哇?”出乎意外,么吵吵横着眼睛嚷道,“你知道么,我坐上席会头昏的,——没有那个资格!……”
本份人的视学禁不住红起脸来。但他随即猜出来幺吵吵是针对着联保主任说的,因为当他嚷叫的时候,视学看见他充满恶意地瞥了一眼坐在后面首席上的方治国。
除却联保主任,那张桌子还坐得有张三监爷。人们都说他是方治国的军师,实际上,他可只能跟主任坐坐酒馆,在紧要关头进点不着边际的忠告。但这并不特别,他原是对甚么事都关心的,而往往忽略了自己。他的老婆孩子经常在家里挨饿,他却很少管顾。
同监爷对面坐着的是黄毛牛肉,正在吞服一种秘制的戒烟丸药。他是主任的重要助手;虽然并无多少才干,惟一的本领就是毫无顾忌。“现在的事你管那么多做甚么哇?”他常常这么说,“拿得到手的就拿!”
毛牛肉应付这世界上一切经常使人大惊小怪的事变,只有一种态度:装做不懂。
“你不要管他的,发神经!”他小声向主任建议。
“这回子把蜂窝戳破了。”主任方治国苦笑说。
“我看要赶紧‘缝’啊!”捧着暗淡无光的黄铜烟袋,监爷皱着脸沉吟道,“另外找一个人去‘抵’怎样?”
“已经来不及了呀。”主任叹口气说。
“管他做甚么呵!”毛牛肉眨眼而且努嘴,“是他妈个火炮性子。”
这时候,么吵吵已经拍着桌子,放开嗓子在叫嚷了。但是他的战术依然停留在第一阶段,即并不指出被攻击的人的姓名,只是隐射着对方,正象一通没头没脑的谩骂那样。
“搞到我名下来了!”他显得做作地打了一串哈哈,“好得很!老子今天就要看他是甚么东西做出来的:人吗?狗吗?你们见过狗起草么,嗨,那才有趣!……”
于是他又比又说地形容起来了。虽然已经蓄了十年上下的胡子,么吵吵的粗鲁话可是越来越多。许多闲着无事的人,有时候甚至故意挑弄他说下流话。
他的所谓“狗”,是指他的仇人方治国说的,因为主任的外祖父曾经当过衙役,而这又正是方府上下人等最大的忌讳。
因为他形容得太恶俗了,俞视学插嘴道:
“少造点口孽呵!有道理讲得清的”“我有啥道理哇!”么吵吵忽然板起脸嚷道,“有道理,我也早当了什么主任了。两眼墨黑,见钱就拿!”
“吓,邢表叔!……”
气得脸青面黑的身材瘦小的主任,一下子忍不往站起来了。
“吓,邢表叔!”他重复说,“你说话要负责啊!”
“甚么叫做负责哇?我就不懂!表叔!”么吵吵模拟着主任的声调,这惹得大家忍不住笑起来,“你认错人了!认真是你表叔,你也不吃我了!”
“对,对,对,我吃你!”主任解嘲地说,一面坐了下去。
“不是吗?”么吵吵拍了一巴掌桌了,嗓子更加高了,“兵役科的人亲自对我老大说的!你的报告真做得好呢。我今天倒要看你长的几个卵子!……”
么吵吵一个劲说下去。而他愈来愈加觉得这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平日的瞎吵瞎闹,完全为了个痛快;他认真感觉到忿激了。
他十分相信,要是一年半以前,他是用不着这么样着急的,事情好办得很。
只需给他大哥一个通知,他的老二就会自自由由走回来的。因为以往抽丁,象他这种家庭一直就没人中过签。但是现在情形已经两样,一切要照规矩办了。而最为严重的,是他的老二已经抓进城了。
他已经派了他的老大进城,而带回来的口信,更加证明他的忧虑不是没有根据。因为那捎信人说,新县长是认真要整顿兵役的,好几个有钱有势的青年人都偷跑了;有的成天躲在家里。么吵吵的大哥已经试探过两次,但他认为情形险恶。额外那捎信人又说,壮丁就快要送进省了。
凡是邢大老爷都感觉棘手的事,人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他的老二只有当炮灰了。
“你怕我是聋子吧,”么吵吵简直在咆哮了,“去年蒋家寡母子的儿子五百,你放了;陈二靴子两百,你也放了!你比土匪头儿肖大个子还要厉害。钱也拿了,脑袋也保住了,——老子也有钱的,你要张一张嘴呀?”
“说话要负责啊!邢么老爷!……”
主任又出马了,而且现出假装的笑容。
主任是一个胡涂而胆怯的人。胆怯,因为他太有钱了;而在这个边野地区,他又从来没有摸过枪炮。这地区是几乎每个人都能来两手的,还有人靠着它维持生计。好些年前,因为预征太多,许多人怕当公事,于是联保主任这个头衔忽然落在他头上了,弄得一批老实人莫名其妙。
联保主任很清楚这是实力派的阴谋,然而,一向忍气吞声的日子驱使他接受了这个挑战。他起初老是垫钱,但后来他尝到甜头了:回扣、黑粮,等等。并且,当他走进茶馆的时候,招呼茶钱的声音也来得响亮。而在三年以前,他的大门上已经有了一道县长颁赠的匾额:尽瘁桑梓
但是,不管怎样,正象他自己感觉到的一般,在这回龙镇,还是有人压住他的。他现在多少有点失悔自己做了胡涂事情;但他佯笑着,满不在意似地接着说道:“你发气做啥啊,都不是外人!……”
“你也知道不是外人么?”么吵吵反问,但又并不等候回答,一直嚷叫下去道,“你既知道不是外人,就不该搞我了,告我的密了!”
“我只问你一句!……”
联保主任又一下站起来了,而他的笑容更加充满一种讨好的意味。
“你说一句就是了!”他接着说,“兵役科甚么人告诉你的?”
“总有那个人呀,”么吵吵冷笑说。“象还是谣言呢!”
“不是!你要告诉我甚么人说的啦。”联保主任说,态度装得异常诚恳。
因为看见么吵吵松了劲,他察觉出可以说理的机会到了。于是就势坐向俞视学侧面去,赌咒发誓地分辩起来,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做出这样胆大胡涂的事情来的!
他坐下,故意不注意么吵吵,仿佛视学他们倒是他的对手。
“你们想吧。”他说。摊开手臂,蹙着瘦瘦的铁青的脸蛋,“我姓方的是吃饭长大的呀!并且,我一定要抓他的人做啥呢?难道‘委员长’会赏我个状元当么?没讲的话,这街上的事,一向糊得圆我总是糊的!”
“你才会糊!”么吵吵叹着气抵了一句。
“那总是我吹牛啊!”联保主任无可奈何地辩解说,瞥了一眼他的对手,“别的不讲,就拿救国公债说吧,别人写的多少,你又写的多少?”
他随又把嘴凑近视学的耳朵边呻唤道:
“连丁八字都是五百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