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学经典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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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现代文学(7)

邢么太太则在丈夫耳朵边报告着联保主任的伤势。

“眼睛都肿来象毛桃子了!……”

“老子还没有打够!”吐着牙血,么吵吵吸口气说。

别的来看热闹的妇女也很不少,整个市镇几乎全给翻了转来。吵架打架本来就值得看,一对有面子的人物弄来动手动脚,自然也就更可观了!因而大家的情绪比看把戏还要热烈。

但正当这人心沸腾的时候,一个左腿微跛,满脸胡须的矮汉子忽然从人丛中挤了进来。这是蒋米贩子,因为神情呆板,大家又叫他蒋门神。前天进城赶场,么吵吵就托过他捎信的,因此他立刻把大家的注意一下子集中了。那首先抓住他的是邢么太太。

这是个顶着假发的肥胖妇人,爱做作,爱饶舌,诨名九娘子。她颤声颤气问那个米贩子道:“托你打听的事情呢?……坐下来说吧!”

“打听的事情?”米贩子显得见怪似地答道,“人已经出来啦。”

“当真的呀!”许多人吃惊了,一齐叫了出来。

“那还是假的么?我走的时候,还在十字口茶馆里打牌呢。昨天夜里点名,他报数报错了,队长说他没资格打国仗,就开革了;打了一百军棍。”

“一百军棍?!”又是许多声音。

“不是大老爷面子大,你就再挨几个一百也出来不了呢。起初都讲新县长厉害,其实很好说话。前天大老爷请客,一个人老早就跑去了:戴他妈副黑眼镜子……”

米贩子叙说着,而他忽然一眼注意到了么吵吵和联保主任。

“你们是怎么搞的?你牙齿痛吗?你的眼睛怎么肿啦?……”

1940年

【阅读提示】

《在其香居茶馆里》是一篇具有浓重地方色彩和讽刺喜剧风格的小说。作品围绕兵役问题,描写了川北回龙镇当权派和地方实力派之间的矛盾斗争,深刻地揭露了国民党反动统治的黑暗腐败及其兵役制度的虚伪骗局。

作者善于运用个性化的语言和外在活动表现人物的性格特征,联保主任方治国“软硬人”的贪婪、阴诈;邢么吵吵“不忌生冷”的粗野、跋扈都刻划得入木三分。其他如张三监爷、黄毛牛肉等人的个性也毫不雷同。对新县长和邢家大哥则用暗写手法,着墨不多,但整个事件以至所有在场人物,无不受到他们的操纵。

作品的情节安排、结构布局颇具戏剧特点。作者把矛盾安排在其香居茶馆里展开,让全镇各种势力的代表人物纷纷登场,使场景十分集中;情节完整,矛盾冲突渐次展开,斗争激烈,忽而又急转直下,直至方邢两人大打出手,将情节推向高潮,结尾让“蒋门神”出场带来的消息,使一场闹得不可开交的纠纷立刻变成一出无谓的笑剧,不仅收到强烈的戏剧效果,而且极富讽刺意味。小说安排了两条线索,茶馆里的勾心斗角是明线,新县长和邢家大老爷的肮脏交易是暗线,幕前幕后交织在一起,具有以小延大,以窄连宽的艺术效果。

·吴组缃

吴组缃(1908—1994),原名吴祖襄,字仲华,安徽泾县人。代表作有短篇小说《一千八百担》以及短篇小说集《西柳集》、《饭余集》、《吴组缃小说散文集》和长篇小说《鸭咀涝》(又名《山洪》)等。

菉竹山房

阴历五月初十日和阿圆到家,正是南方的“火梅”〔1〕天气:太阳和淫雨交替迫人,那苦况非身受者不能想象。母亲说,前些日子二姑姑托人传了口信来,问我们到家没有?说“我做姑姑的命不好,连侄儿侄媳也冷淡我。”意思之间,是要我和阿圆到她老人家村上去住些时候。

二姑姑家我只于年小时去过一次,至今十多年了。我连年羁留外乡,过的是电灯电影洋装书籍柏油马路的现代生活。每常想起家乡,就如记忆一个年远的传说一样。我脑中的二姑姑家,到现在更是模糊得如云如烟。那座阴森敞大的三进大屋,那间摊乱着雨蚀虫蛀的古书的学房,以及后园中的池塘竹木,想起来都如依稀的梦境。

二姑姑的故事好似一个旧传奇的仿本。她的红颜时代我自然没有见过,但从后来我所见到的她的风度上看来:修长的身材,清癯白晳的脸庞,尖狭而多睫毛的凄清的眼睛,如李立翁所夸赞的那双尖瘦美丽的小足,以及沉默少言笑的阴暗调子,都和她的故事十分相称。

故事在这里不必说得太多。其实,我所知道的也就有限;因为家人长者都讳谈〔2〕它。我所知道的一点点,都是日长月远,家人谈话中偶然流露出来,由零碎摭拾起来的。

多年以前,叔祖的学塾〔3〕中有个聪明年少的门生,是个三代孤子。因为看见叔祖房里的幛幔,笔套,与一幅大云锦上的刺绣,绣的都是各种姿态的美丽蝴蝶,心里对这绣蝴蝶的人起了羡慕之情:而这绣蝴蝶的姑娘因为听叔祖常常夸说这人,心里自然也早就有了这人。这故事中的主人以后是乘一个怎样的机缘相见相识,我不知道,长辈们恐怕也少知道。在我所摭拾的零碎资料中,这以后便是这悲惨故事的顶峰:一个三春天气的午间,冷清的后园的太湖石洞中,祖母因看牡丹花,拿住了一对仓皇失措的系裤带的顽皮孩子。

这幕才子佳人的喜剧闹了出来,人人夸说的绣蝴蝶的小姐一时连丫头也要加以鄙夷。放佚风流〔4〕的叔祖虽从中尽力撮合周旋,但当时究未成功。若干年后,扬子江中八月大潮,风浪陡作,少年赴南京应考,船翻身亡。绣蝴蝶的小姐那时是十九岁,闻耗后,在桂花树下自缢〔5〕,为园丁所见,救活了,没死。少年家觉得这小姐尚有稍些可风之处〔6〕,商得了女家同意,大吹大擂接小姐过去迎了灵柩;麻衣红绣鞋,抱着灵牌参拜家堂祖庙,做了新娘。

这故事要不是二姑姑的,并不多么有趣;二姑姑要没这故事,我们这次也就不致急于要去。母亲自然怂恿我们去。说我们是新结婚,也难得回家一次。二姑姑家孤寂了一辈子,如今如此想念我们,这点子人情是不能不尽的。但是阿圆却有点怕我们家乡的老太太。这些老太太——举个例,就如我的大伯娘,她老人家就最喜欢搂阿圆在膝上喊宝宝,亲她的脸,咬她的肉,摩挲她的臂膊;又要我和她接吻给她老人家看。一得闲空,就托支水烟袋坐到我们房里来,盯着眼看守着我们作迷迷笑脸,满口反复地说些叫人红脸不好意思的夸羡的话。这种种罗唣〔7〕,我倒不大在意;可是阿圆就老被窘得脸红耳赤,不知该往哪里躲。——因此,阿圆不愿去。

我知道弊病之所在,告诉阿圆:二姑姑不是这种善于表现的快乐天真的老太太。而且我会投年轻姑娘之所好,照二姑姑原来的故事又编上了许多的动人的穿插,说得阿圆感动得红了眼睛叹长气。听说二姑姑决不会给她那种罗唣,她的不愿去的心就完全消除,再听了二姑姑的故事,有趣得如从线装书中看下来的一样;又想到借此可以暂时躲避家下的老太太;而且又知道金燕村中风景好,菉竹山房的屋舍阴凉宽畅:于是阿圆不愿去的心,变成急于要去了。

我说金燕村,就是二姑姑的村;菉竹山房就是二姑姑的家宅。沿着荆溪的石堤走,走的七八里地,回环合抱的山峦渐渐拥挤,两岸葱翠古老的槐柳渐密,溪中暗赭色的大石渐多,哗哗的水激石块声越听越近。这段溪,渐不叫荆溪,而是叫响潭。响潭的两岸,槐树柳树榆树更多更老更葱茏,两面缝合,荫罩着乱喷白色水沫的河面,一缕太阳光也晒不下来。沿着响潭两岸的树林中,疏疏落落点缀着二十多座白垩瓦屋。西岸上,紧临着响潭,那座白屋分外大;梅花窗的围墙上面探露着一丛竹子;竹子一半是绿色的,一半已开了花,变成槁色。——这座村子便是金燕村,这座大屋便是二姑姑的家宅菉竹山房。

阿圆是个都市中生长的小姐,从前只在中国山水画上见过的景致,一朝忽然身历其境,欣跃之情自然难言。我一时回想起平日见惯的西式房子,柏油马路,烟囱,工厂,……等等,也觉得是重入梦境,作了许多缥缈之想。

二姑姑多年不见,显见得老迈了。

“昨天夜里结了三颗大灯花,今朝喜鹊在屋脊上叫了三四次,我知道要来人。”

那只苍白皱摺的脸没多少表情。说话的语气,走路的步法,和她老人家的脸庞同一调子:阴暗,凄淡,迟钝。她引我们进到内屋里,自己跚跚颤颤地到房里去张罗果盘,吩咐丫头为我们打脸水。——这丫头叫兰花,本是我家的丫头,三十多岁了。二姑姑陪嫁丫头死去后,祖父便拨了身边的这丫头来服侍姑姑,和姑姑作伴。她陪姑姑住守这所大屋子已二十多年,跟姑姑念诗念经,学姑姑绣蝴蝶,她自己说不要成家的。

二姑姑说没指望我们来得如此快,房子都没打扫。领我们参观全宅,顺便叫我们自己拣一间合意的住。四个人分作三排走,姑姑在前,我俩在次,兰花在最后。阿圆蹈着姑姑的步子走,显见得拘束不自在,不时昂头顾我,作有趣的会意之笑。我们都无话说。

屋子高大,阴森,也是和姑姑的人相谐调的。石阶,地砖,柱础,甚至板壁上,都染涂着一层深深浅浅的黯绿,是苔尘。一种与陈腐的土木之气混合的霉气扑满鼻官。每一进屋的梁上都吊有淡黄色的燕子窝,有的已剥落,只留着痕迹;有的正孵着雏儿,叫得分外响。

我们每走到一进房子,由兰花先上前开锁;因为除姑姑住的一头两间的正屋而外,其余每一间房,每一道门都是上了锁的。看完了正屋,由侧门一条巷子走到花园中。邻着花园有座雅致的房,门额上写着“邀月”两个八分字。百叶窗,古瓶式的门,门上也有明瓦纸的册叶小窗。我爱这地方近花园较别处明朗清新得多,和姑姑说,我们就住这间房。姑姑叫兰花开了锁,两扇门一推开,就噗噗落下三只东西来:两只是壁虎,一只是蝙蝠。我们都怔了一怔。壁虎是悠悠地爬走了;兰花拾起那只大蝙蝠,轻轻放到墙隅里,呓语着似地念了一套怪话:“福公公,你让让房,有贵客要在这里住。”

阿圆惊惶不安的样子,牵一牵我的衣角,意思大约是对着这些情景,不敢在这间屋里住。二姑姑年老还不失其敏感,不知怎样她老人家就窥知了阿圆的心事:“不要紧。——这些房子,每年你姑爹回家时都打扫一次。停会,叫兰花再好好来收拾。福公公虎爷爷都会让出去的。”

又说:

“这间邀月庐是你姑爹最喜欢的地方;去年你姑爹回来,叫我把它修葺〔8〕一下。你看看,里面全是新崭崭的。”

我探身进去张看,兜了一脸蜘蛛网。里面果然是新崭崭的。墙上字画,桌上陈设,都很整齐。只是蒙上一层薄薄的尘灰罢了。

我们看兰花扎了竹叶把,拿了扫帚来打扫。二姑姑自回前进去了。阿圆用一个小孩子的神秘惊奇的表情问我说:“怎么说姑爹?……”

兰花放下竹叶把,瞪着两只阴沉的眼睛低幽地告诉阿圆说:“爷爷灵验得很啦!三朝两天来给奶奶托梦。我也常看见的,公子帽,宝蓝衫,常在这园里走。”

阿圆扭着我的袖口,只是向着兰花的两只眼睛瞪看。兰花打扫好屋子,又忙着抱被褥毯子席子为我们安排床铺。里墙边原有一张檀木榻,榻几上面摆着一套围棋子,一盘瓷制的大蟠桃。把棋子蟠桃连同榻几拿去,铺上被席,便是我们的床了。二姑姑跚跚颤颤地走来,拿着一顶蚊帐给我们看,说这是姑爹用的帐,是玻璃纱制的;问我们怕不怕招凉。我自然愿意要这顶凉快帐子,但是阿圆却望我瞪着眼,好像连这顶美丽的帐子也有可怕之处。

这屋子的陈设是非常美致的,只看墙上的点缀就知道。东墙上挂着四幅大锦屏,上面绣着“菉竹山房唱和诗”,边沿上密密齐齐地绣着各色的小蝴蝶,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很灿烂。西墙上挂着一幅彩色的钟馗捉鬼图〔9〕,两边有洪北江〔10〕的“梅雪松风清几榻,天光云影护琴书”的对子。床榻对面的南墙上有百叶窗子可以看花园,窗下一书桌,桌上一个朱砂古瓶,瓶里插着马尾云拂。

我觉得这地方好。陈设既古色古香;而窗外一丛半绿半黄的修竹,和墙外隐约可听的响潭之水,越衬托得闲适恬静。

不久吃晚饭,我们都默然无话。我和阿圆是不知在姑姑面前该说些什么好;姑姑自己呢,是不肯多说话的。偌大屋子如一座大古墓,没一丝人声;只有堂厅里的燕子啾啾地叫。兰花向天井檐上张一张,自言自语地说:“青姑娘还不回来呢!”

二姑姑也不答话,点点头。阿圆偷眼看看我。——其实我自己也正在纳罕着的。吃了饭,正洗脸,一只燕子由天井飞来,在屋里绕了一道,就钻进檐下的窝里去了。兰花停了碗,把筷子放在嘴沿上,低低地说:“青姑娘,你到这时才回来——。”悠悠地长叹一口气。

我释然,向阿圆笑笑;阿圆却不曾笑,只瞪着眼看兰花。

我说邀月庐清新明朗,那是指日间而言。谁知这天晚上,大雨复作;一盏三支灯草的豆油檠摇晃不定,远远正屋里二姑姑和兰花低幽地念着晚经,听来简直是“秋坟鬼唱鲍家诗”〔11〕;加以外面雨声虫声风弄竹声合奏起一支凄戾的交响曲,显得这周遭的确鬼气殊多。也不知是循着怎样的一个线索,很自然地便和阿圆谈起聊斋〔12〕的故事来。谈一回,她越靠紧我一些,两眼只瞪着西墙上的钟馗捉鬼图,额上鼻上渐渐全渍着汗珠。钟馗手下按着的那个鬼,披着发,撕开血盆口,露出两支大獠牙,栩栩欲活。我偶然瞥一眼,也不由得一惊。这时觉得那钟馗,那恶鬼,姑姑和兰花,连同我们自己俩,都成了鬼故事中的人物了。

阿圆瑟缩地说:“我想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