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三味书屋与寿氏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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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鲁迅·寿镜吾·三味书屋(1)

魏若华

寿镜吾先生是鲁迅少年时代的塾师。鲁迅十二岁时就跟从他在三味书屋读“四书”、“五经”、《周礼》、《尔雅》等书。他是鲁迅启蒙老师中值得钦佩的一位学者。

(一)在我国浙江省东部,钱塘江畔,会稽山麓,有一座着名而古老的城市——绍兴。绍兴,是伟大鲁迅的故乡,也是他早年从寿镜吾读书学习的地方。

鲁迅从寿镜吾读书之前,曾在新台门内先后跟从远房叔祖周玉田、周子京读过书,但鲁迅后来说“我一字也不懂”,加上时间短印象不深,当然也就谈不上有多大的影响。所以鲁迅真正的启蒙老师应该说是寿老先生了。

1892年(光绪十八年)2月,由于对塾师周子京的授业不满意,鲁迅即被父亲送到三味书屋这个私塾,开始了少年时期的学生生活。次年秋天,鲁迅的祖父因科场案被捕入狱,鲁迅随母亲到离家二十多里的皇甫庄,在那里的外婆家居住“避难”,学业暂时中断了。1894年春末,鲁迅回到绍兴,又继续在三味书屋读书,直至1898年往南京前半年左右才离开。这样累计起来,鲁迅在三味书屋的学习生活长达五年之久。

鲁迅读书的三味书屋,原名叫“三余书屋”。三味的“味”字,是寿镜吾先生的父亲把它更改了的。过去,古人把经书、史书、子书比喻为三种不可缺少的食物:经书如米谷,史书如蔬菜,子书如点心。据说,三味书屋的寓意正是来源于此。

三味书屋离鲁迅故居不远,其间隔河相望,距离也仅是百米之远。鲁迅说:“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是鲁迅1926年9月写的一篇抒情而优美的回忆性散文。读过这篇散文的人,大抵都会对三味书屋的那位老塾师留下极深的印象。这位老塾师就是我们所要介绍的寿镜吾先生。

寿镜吾先生生于1849年(清道光二十九年),名怀鉴,字镜吾,浙江会稽人。他二十岁那年(1869年,清同治八年),曾考取会稽县“学生员”(秀才),后因对现实的黑暗和官场的舞弊看不惯,自己不愿再去参加乡试,于是继承父业,开始在三味书屋坐馆教书,直至于1930年8月18日以八十二岁高龄去世为止。寿先生在他的三味书屋里,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整整教了六十年书。

清末民初的私塾先生,大多是一些“求官不达”或“仕途不佳”而返回故里,以教书混光阴过日子的。但寿先生教书却极为认真负责,他除了每年扫墓的二月十七、十八、二十三、二十四日以及端阳、中秋放几天假外,其余绝大部分时间都是领着自己的学生们读书学习,真可谓专心致志、尽心尽力地扑在自己的“教书匠”行业上了。

寿先生的教学日程是这样安排的:他每天上午八时左右开始让学生们逐个地背书,背完书就接着给学生们讲课,而每次讲完后也总还要用红笔在学生的书本上工整地写上一个日期,以示自己讲授和学生学习的进度。到了放学吃饭的时候,他又总是跟着学生,把他们送到大门外,自己站在高起一个台阶的石桥上,远远地目送着孩子们走去的背影,察看他们有没有在路上贪玩或是打闹,直望着他们已经好好地走远了,这才放心地转过身来,微笑着回到自己的书屋里去。

寿先生教书与其他各家的私塾迥然不同。一般私塾“并不讲解,只要你死读,自己去记住,分析,比较”。可寿先生“给学生上书时必先讲解一遍,大概只有一个例外,便是鲁迅读完‘五经’和《周礼》之后,再读一部《尔雅》,这‘初哉首基俶落权舆’一连串无可发挥,也只好读读而已”。学生们即使是课余“作为读物”而“不懂”的,也可“随向老先生请益”,他都一一讲解。

鲁迅在三味书屋学习时期,一开始便读《诗经》,接着就读完了“九经”,除“经书而外”,寿先生还“间及汉魏六朝文辞”。

后来,鲁迅说过:“前清时代,一个塾师能够不查他的秘本,空手点完了‘四书’,在乡下就要算一位大学者”了。

当然,寿先生算不上一位“大学者”,但我们从他教书的情况看,他平时在课前一定是认真地做过一番精细的备课工作的。他一有空,就读书钻研,而且在读书做学问上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决不生吞活剥、人云亦云。

由于寿先生教书极为认真,对学生也极为负责,所以家长都愿意把孩子们送到三味书屋去上学。据说,他的学生“一年四季”,不论相距“远近”,“总是坐满一屋的”。可见寿先生的三味书屋,在绍兴一带是深得众望、负有声誉的。鲁迅母亲鲁瑞后来曾对俞芳谈到周家的“择师要领”时,说:“规定了两条:第一,学问好,为人正直;第二,不打孩子。因为打骂中长大的孩子,好的不多。”细细揣摩一下,这里是有许多道理的。我们不难理解,鲁迅的父亲为什么会前后更换周玉田、周花塍、周子京三个塾师,舍近求远地把他送到寿先生这里去读书了。

(二)寿先生开办的三味书屋,是当时绍兴“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私塾”。其实,这种“严厉”主要是表现在对学生的严格要求和严格管理上。

三味书屋每年收的学生不多,一般保持八个,最多十个左右。寿先生“自说因精力有限”,多了“就照顾不到”。实际上,寿先生授课的三味书屋,据许钦文在《鲁迅先生的幼年时代》中说:充其量也不过是“三间打通的一个侧厢”,“只容纳得十来个学生”。每当收新生时,总先得经过寿先生认为为可靠的熟人介绍,然后是寿先生亲自到学生家里去看过,他认为是“品格方正”的孩子,点头同意了方可入学。报名日期是在“正月十八那天”,由学生“自己背着桌椅”来入学,错过了这一天,三味书屋就不再收新生了。这种“规矩”虽有些过分,但与当时那种专谋私利,只要有钱就收下,而收下了又不好好地教,三天两头借故放假,而且一年四季,甚至初一、十五都还要巧立名目地收所谓“银珠钱”(即“批改文章的费用”)的王广思私塾相比,显然是要进步、开明得多。

寿先生以“督教甚严”着称。他不管是谁家的孩子,只要送进三味书屋就得刻苦用功。他教学生,“一点一划”,都从来不苟且偷懒。按他的“教规”,学生听课时书本一定要摆端正,不许在先生讲课时三心二意,也不许在别人背书时自己高声喧哗,还不许在书房的墙壁上涂一点墨迹,更不许在上学时迟到早退。如果发现学生三天不来上学,他就会亲自找上门去询问:“家×××为啥勿来读书格?”家长说是生病或因什么事而没有去,他这才“噢、噢、噢”地应声回头走,边走边还叮嘱一句“介末(那么),毛病好了叫伊毫燥(快点)就来!”但平时他对学生不摆架子,显得严峻而又慈祥,所以孩子们总觉得他尊而可亲、严而可敬,不像一般塾师那样面目阴冷、令人生畏。

寿先生虽备有一条戒尺,放在他授课的那张未经油漆过的方桌上,也有“罚跪的规则”,“却都不常用”。偶尔遇到实在淘气、不听话的学生,才用戒尺在他手心上“轻轻的扑五下”,似乎是用蒲鞭示辱的意思,“目的不在打痛”。有时,当调皮的学生把他气得实在不行的时候,他一怒之下也会把学生“推出去”。“推出去”,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勒令退学”,这是三味书屋最严重的处分了。一般情况下,像学生们一个个偷偷地溜出去(“他目力极差,为高度近视”),跑到书屋后边的桂花园里去玩的时候,他只大声叫道:“人都到那里去了!”待到大家都陆续回来,他也不过是狠狠地瞪几眼,大声道:“读书!”当学生们“放开喉咙”,“人声鼎沸”地重新读起书来的时候,他自己也随之息怒,聚精会神、若无其事地读自己的书。当他读到得意的地方,还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寿先生的三味书屋,在当时算得上是开明而民主的。据有人回忆,那时绍兴的一些腐败塾师,对待学生是相当狠毒的。有的“打手心要把手背顶着桌角”;有的“用竹枝打学生的脊背,再给洒上擦牙齿的盐”;有的“把学生的耳朵放在门缝里夹,仿佛是小孩的轧核桃”。附近的“王广思”私塾,学生们不但经常被痛打罚跪,甚至厉害到连出去小便还要领取“撒尿签”,否则就要受到“惩罚”。所以,有人谈到寿先生时就说:“他的书房可以说是在同类私塾中顶开通明朗的一个。他不打人,不骂人,……先生律己严而待人宽,对学生不摆架子。”

在孩子们眼里,寿先生虽然表现得很“严”,但严而不厉,严而可亲。当然,对于天真烂漫的孩子来说,这种生活是枯燥无味的,可待他们长大成人,再回过头来重温这段生活的时候,又怎能不变成亲切的怀念呢?所以,直到鲁迅在厦门大学任教的时候,还饱含感情地回忆到当时的情景,特别是寿先生读书时的神情姿态、形样动作,甚至个别语句,像“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之类不解其意、不知作者、不明出处的句子,尽管这些句子艰深、古怪、涩口、乏味。

寿先生作为塾师,当然喜欢规规矩矩、刻苦用功的学生,儿时的鲁迅,好奇心强,爱动不爱静,一开始确也有点所谓的“调皮淘气”。那时,鲁迅常常趁先生不注意,溜到书屋后边的园子里,寻找大自然的各种乐趣。他时而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时而在地上或是桂花树上去搜寻蝉蜕,时而又捉了苍蝇去喂蚂蚁,或是干脆在寿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嬉戏,用“荆川纸”蒙在小说书上去影描绣像。稍大点的时候,鲁迅不但爱看社戏,也常在脸上抹上五彩,赶到庙会里去装扮“义勇鬼卒”,参加当地农民、手工业工人为敬神禳鬼而演出的“目连戏”中的开场仪式——“起殇”。

但随着年岁的增长,鲁迅逐渐懂事,就不再贪玩,懂得了刻苦用功的重要。

据寿洙邻忆述:“鲁迅初去时桌子排在南边靠墙,因为有圆洞门的关系,……接近往后园去的小门了。后园里有一株腊梅花,大概还有桂花等别的花木吧,也是毛厕所在地,爱玩的学生往往推托小便,在那里闲耍,……靠近园门的人可以随便溜出去玩,本来是很方便的,鲁迅却不愿意,推说有风,请求掉换座位,先生乃把他移到北边的墙下,我入学时看见他的座位便是那个。”

同时,鲁迅也聪明好学、思维敏捷、求知欲旺盛。他的这一特点很快就被寿先生发现了。有次“对课”,先生出了个对子叫做“独角兽”,不动脑筋的学生就胡乱地诌了起来。有的对“两头蛇”,有的对“三脚蟾”,也有的对“八脚虫”,还有的对“九头鸟”,甚至有学生出洋相,对了个“四眼狗”,这使寿先生很生气。因为鲁迅平时很注意课外阅读,知识面广,于是很自然地联想到《尔雅》这部辞书里的《释地篇》:“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其名谓之鲽。”接着顺口就对出了“比目鱼”,贴切而新颖。寿先生听后连连点头,把鲁迅大大地夸奖了一番,然后给学生们解释道:“‘独’不是数目字,但含有‘单’的意思;‘比’也不是数目字,却带有‘双’的意味。”可见是用了心思对出来的。接着把那个出洋相的学生狠狠地训斥了几句,他说:“‘独角兽’就是麒麟,而‘四眼狗’是什么东西!你看见过吗?”又有一次,寿先生出了个“陷兽入阱中”的五字课课题,鲁迅又很快地联想到以往读过的《尚书·武成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于是根据这本书上的话立即对了个“放牛归林野”,又得到寿先生的称赞。

对对子这门日常练习,是做旧体诗的基础知识课。老师说三言,学生就应该对三言。老师说五言、七言,学生就必须相应地对上五言、七言。严格地讲,所对的词性也必须一致,即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形容词对形容词,而且还必须注意平声字对仄声字,仄声字对平声字,这是有一定格式和规律的。要使对答贴切新颖、准确无误,不狠下功夫、不广泛阅读、不深入理解词义是不行的。

通过这两次对课,鲁迅留给寿先生的印象很深。寿先生根据鲁迅独特的智力条件,在应学的“九经”之外,还让他多学了三部经书,大概这就是现在所提倡的“因材施教”吧。从这以后,寿先生让鲁迅“读的书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言”,可就这样也没有难住鲁迅。这是因为鲁迅除了天资聪明外,在学习上他也是特别勤奋刻苦,很爱动脑筋的。

当时,鲁迅除了在三味书屋跟寿先生学习外,还常常利用过年积蓄下来的“压岁钱”,自己购买各种各样的图书,抽时间广泛阅读。有文史方面的“野史”、“笔记”,也有草、木、虫、鱼之类的自然科普读物。据有关资料介绍,他曾一字一句地抄写过植物学方面的书籍,如唐代茶圣陆羽着的三卷《茶经》(为我国第一部茶经),陆龟蒙的《耒耜经》和《五木经》,另外还抄了《野菜谱》及竹谱笋谱等五、六种谱录,并看了不少古史传、地方志和乡贤遗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