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三味书屋与寿氏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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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影写画谱·三味书屋

周启明

一、影写画谱

我们把新书与画谱分开了来说,其实这两者还只是一件事。新书里也包含着画谱,有些新印本买得到的,就买了来收藏,有些旧本找不到,便只好借了来看,光看看觉得不够,结果动手来影画下来。买到的画谱,据我所记得的,有《芥子园画传》四集、《天下名山图咏》、《古今名人画谱》、《海上名人画稿》、《点石斋丛画》、《诗画舫》、《晚笑堂画传》木版本尚有流传,所以也买到原本,别的都是石印新书了。有几种旧的买不到,从别人处借了来看,觉得可喜,则用荆川纸蒙在书上,把它影写下来。这回所写的比以前《荡寇志》要进一步,不是小说的绣像,而是纯粹的绘画了。这里边最记得清楚的是马镜江的两卷《诗中画》,他描写诗词中的景物,是山水画而带点小人物,描起来要难得多了。但是鲁迅却耐心的全部写完,照样订成两册,那时看过的印象觉得与原本所差无几,只是墨描与印刷的不同罢了。第二种书,这不是说次序,只是就记忆来说,乃是王冶梅的一册画谱。王冶梅所画的有梅花石头等好些种,这一册是写意人物,画得很有点别致。这里又分上下二部,上部题名《三十六赏心乐事》,图样至今还觉得很熟悉,只是列举不出了,记得有一幅画堂上一人督率小童在开酒坛,柴门外站着两个客人,题曰“开瓮忽逢陶谢”,又一幅题曰“好鸟枝头自赏”。在多少年之后我见到一部日本刻本,这“赏心乐事”尚有续与三续,鲁迅所写的大概是初版本,所以只有三十六事,作为上卷,都是直幅,下卷则是横幅,性质很杂,没有什么系统。所画都是人物,而简略得很,可以说是一种漫画,上卷则无讽刺意味,下卷中有一幅画作乞丐手牵一狗,狗口衔一瓢向人乞钱,题词首一句云:“丐亦世之达人乎”,惜下文都忘记了。

第三种所画又是很有点特殊的,这既非绣像,也不是什么画谱,乃是一卷王磐的《野菜谱》,原来附刻在徐光启的《农政全书》的末尾的。《野菜谱》原是讲“荒政”的书,即是说遇到荒年,食粮不够,有些野菜可以采取充饥,这一类书刻本难得见,只有《野菜谱》因为附刻关系,所以流传较广。这书还有一样特色,它的品种虽是收得比较少些,但是编得很有意思,在每一幅植物图上都题有一首赞,似歌似谣,虽或有点牵强,大都能自圆其说。鲁迅影写这一卷书,我想喜欢这题词大概是一部分原因,不过原本并非借自他人,乃是家中所有,皮纸大本,是《农政全书》的末一册,全书没有了,只剩此一册残本,存在大书橱的乱书堆中。依理来说,自家的书可以不必再抄了,但是鲁迅却也影写了一遍,这是什么缘故呢?据我的推测,这未必有什么大的理由,实在只是对于《野菜谱》特别的喜欢,所以要描写出来,比附载在书末的更便于赏玩罢了。

鲁迅小时候喜爱绘画,这与后来的艺术活动很有关系的,但是他的兴趣并不限于图画,又扩充到文字上边去,因此我们又要说一说他买书的事了。

这回他所要买的不再是小孩们看了玩的图册,而是现今所称祖国文学遗产的一部分了。上文我们说到合买《海仙画谱》,大概是甲午(1894)年的事情,那末这里所说自然在其后,当是甲午乙未这两年了。小说一类在小皋埠“友舅舅”那里看了不少,此时并不热心追求,所注意的却是别一部类,这比起小说来虽然也算是“正经”书,但是在一心搞“举业”——即是应科举用的八股文的人看来,乃是所谓“杂学”,如《儒林外史》里的高翰林所说,是顶要不得的东西。但是在鲁迅方面来说,却是大有益处,因为这造成他后来整理文化遗产的基础与辑录《会稽郡故书杂集》、《古小说钩沉》,写《中国小说史略》 等,都是有关系的。他的买书时期大约可以分作两段,这两年是第一段,正是父亲生病的时期,第二段则是父亲死后,伯宜公殁于丙申(1896)年九月,所以计算起来该是丙申丁酉的两年,到了戊戌三月鲁迅便已往南京去了。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总之是父亲病中这一段里吧,鲁迅从本家那里,可能是叔祖玉田,也可能是玉田的儿子伯撝,借来了一部书,发生了很大的影响。这是一部木版小本的《唐代丛书》,在丛书中是最不可靠的一种,据后来鲁迅给人的书简中说:“所收的东西大半是乱改和删节的,拿来玩玩固无不可,如信以为真,则上当不浅也。”但引据固然不能凭信,在当时借看实在原是“拿来玩玩”的意思,所以无甚妨碍。倒是引起读书的兴味来,这一个用处还是一样的。那里边所收的书,看过大抵忘了,但是有一两种特别感觉兴趣,就不免想要抄它下来,正与影写画谱是同一用意。我那时年幼没有什么知识,只抄了一卷侯宁极的《药谱》,都是药的别名,原见于陶谷的《清异录》中。鲁迅则选抄了陆羽的《茶经》,计有三卷,又陆龟蒙的《五木经》和《耒耜经》各一篇,这便大有意义,也就是后来大抄《说郛》的原因了。

二、三味书屋

鲁迅往三味书屋念书,在癸巳(1894)年间已跟寿镜吾先生受业,我去是在次年甲午的中间了吧,镜吾先生因学生多了,把我分给他的次子洙邻先生去教,所以我所知道的三味书屋,乃是甲午以后的情形。寿宅与鲁迅故家在一条街上,不过鲁迅的家在西头,称为东昌坊口,寿宅是在东边,那里乃是覆盆桥了。周氏祖居也在覆盆桥,与寿宅隔河南北相对,通称老台门周宅,西头东昌坊口的一家是后来分耜出的,所以称为新台门。从新台门到寿宅,这其间大概不到十家门面,走起来只要几分钟工夫。寿宅门坐南朝北,走过一条石桥便是大门,不过那时正屋典给了人家,是从偏东的旁门出入的。进了黑油的竹门是一排房屋,迤南三间小花厅,便是三味书屋,原是西向,但是西边正屋的墙很高,“天井”又不大,所以并不记得西晒炎热。三味书屋的南墙上有一个圆洞门,里边一间有小匾题什么小憩四字,是洙邻先生的教读处,镜吾先生则在外间的花厅里。

正中墙上挂着“三味书屋”的匾额,据洙邻先生后来告诉我说,这本来是三余书屋四字,镜吾先生的父亲把它改了的,原来典故忘了,只知道是将经史子比食物,经是米谷,史是菜蔬,子是点心。匾下面画桌上挂着一幅画,是树底下站着一只大梅花鹿,这画前面是先生的宝座,是很朴素的八仙桌和高背的椅子。学生的书桌分列在四面,这里向西开窗,窗下都是大学生,离窗远的便要算较差了。洙邻先生说,鲁迅初去时桌子排在南边靠墙,因为有圆洞门的关系,三副桌椅依次排列下来,便接近往后园去的小门了。后园里有一株腊梅花,大概还有桂花等别的花木吧,也是毛厕所在地,爱玩的学生往往推托小便,在那里闲耍,累得先生大声叫唤,“人到那里去了?”这才陆续走回来。靠近园门的人可以随便溜出去玩,本来是很方便的,鲁迅却不愿意,推说有风,请求掉换座位,先生乃把他移到北边的墙下,我入学时看见他的座位便是那个。

三味书屋是绍兴全城有名的一个书房,先生品行方正,教读认真,“束修”因此也比较的贵,定为一律每节银洋二元,计分清明端午中秋年节四节,预先缴纳。先生专教经书,不收蒙学,因此学生起码须得读大学中庸,可是商家子弟有愿读《幼学琼林》的也可以答应,这事情我没有什么记忆,但是鲁迅在《朝花夕拾》中有得说及,所云“嘲人齿缺,曰狗窦大开”,即是。

先生的教法是,早上学生先背诵昨日所读的书和“带书”,先生乃给上新书,用白话先讲一遍,朗读示范,随叫学生自己去读,中午写字一大张,放午学。下午仍旧让学生自读至能背诵,傍晚对课,这一天功课就算完了。

鲁迅在家已经读到孟子,以后当然继续着读易经,诗经,——上文说到合买《海仙画谱》,便在这时节了,——书经,礼记以及左传。这样,所谓五经就已经完了,加上四书去,世俗即称为九经。在有志应考的人,九经当然应当读完,不过在事实上也不十分多,鲁迅那时却不自满足,难得在“寿家”读书,有博学的先生指教,便决心多读几部“经书”。我明了的记得的有一部《尔雅》,这是中国最古的文字训诂书,经过清朝学者们研究,至今还不容易读,此外似有周礼、仪礼,因为说丧礼一部分免读,所以仿佛还有点记忆。不过尔雅既然是部字书,讲也实在无从讲起,所以先生不加讲解,只教依本文念去,读本记得叫作《尔雅直音》,是在本文大字右旁注上读音,没有小注的。书房上新书,照例用“行”计算,拙笨的人一天读三四行,还不能上口,聪明的量力增加,自几十行以至百行,只要读得过来,别无限制。因此鲁迅在三味书屋这几年里,于九经之外至少是多读了三部经书,——《公羊》读了没有,我不能确说。经书早已读了,应当“开笔”学八股文,准备去应考了,这也由先生担任,却不要增加学费,因为“寿家”规矩是束修两元包教一切的。先生自己常在高吟律赋,并不哼八股,可是做是能做的,用的脚本却也有点特别,乃是当时新刊行的《曲园课孙草》,系俞曲园做给他的孙子俞陛云去看的,浅显清新,比较的没有滥调恶套。“对课”本来是做试帖诗的准备工作,鲁迅早已对到了五字课,即是试帖的一整句了,改过来作五言六韵,不是什么难事了。

上边所说都是关于鲁迅在书房里的情形和他的功课,未免有点沉闷,现在再来讲一点他在书房外的活动吧。三味书屋的学生本来也是比较守规矩,至多也只是骑人家养了避火灾的山羊,和主人家斗口而已,鲁迅尤其是有严格的家教,因为伯宜公最不喜欢小孩在外边打了架,回家来告诉受了谁的欺侮,他那时一定这么的说:谁为什么不来欺侮我的呢?小孩们虽觉得他的话不尽合理,但也受了教训,以后不敢再来了。话虽如此,淘气吵架这也不能尽免,不过说也奇怪,我记得的两次都不是为了私事,却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以闹了起来的。这第一次是大家袭击“王广思的矮癞胡”。

在新台门与老台门之间有一个旧家王姓,称“广思堂”,一般称它作“王广思”,那里有一个塾师开馆教书,因为形体特殊,诨名叫作矮癞胡,即是说身矮头秃有须罢了。一般私塾都相当腐败,这一个也是难免,痛打长跪极是寻常,又设有一种制度,出去小便,要向先生领取“撒尿签”,否则要受罚,这在整饬而自由的三味书屋的学生听了,自然觉得可笑可气。后来又听哪一个同学说,家里有小孩在那里上学,拿了什么点心,“糕干”或烧饼去,被查出了,算是犯了规,学生受责骂,点心则没收,自然是先生吃了吧?大家听了这报告,不禁动了公愤,由鲁迅同了几个肯管闲事的商家子弟,乘放午学的时候,前去问罪,恰好那边也正放学,师生全不在馆,只把笔筒里的好些“撒尿签”全都撅折了,拿朱墨砚台翻过来放在地上,表示有人来袭击过了。这第一阵比较的平稳过去,第二次更多有一点危险性,却也幸得无事。大约也在同一年里,大家又决议行动,去打贺家的武秀才。这贺家住在附近的绸缎弄里,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名字,只听说是“武秀才”,这便引起大家的恶感,后来又听说恐吓通行的小学生,也不知是假是真,就决定要去惩罚他一下。在一天傍晚放学之后,章翔耀、胡昌薰、莫守先等人都准备好了棍棒,鲁迅则将介孚公在江西做知县时,给“民壮”(卫队)挂过的腰刀藏在大褂底下带了去。大家像水浒里的好汉似的,分批走到贺家门口等着,不知怎的那天武秀才不曾出来,结果打架没有打得成。是偶然还是故意不出来的呢,终于未能清楚,但在两方面总都是很有好处的。

——节录于周启明:《鲁迅的青年时代》,中国青年出版社1957年3月版

作者简介

周启明,即周作人。请阅本书《寿氏部分亲友、学生》中的《寿洙邻的学生周作人》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