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没有眼泪,谁没有哭过?别人流泪是悲哀,是忧伤,是无奈,是痛苦,可是,雪舟流泪,是坚强,是上进,是奋斗,是感悟,是创造,是无处不在地寻找自我实现。
我国古代的孔子、孟子,以至后来的诸葛亮、王安石、辛弃疾,他们几乎一生颠沛流离,困境重重,到处碰壁。他们那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拼搏精神,是不是一种失败、沮丧、无奈和悲剧呢?不,我不这样认为,他们也没有这样认为,他们认为那都是一种实验、一种探索、一种领悟,他们都是在寻找他们的“自我实现”。
德国的费尔巴哈(Feuerbach,1804-1872)曾经在谈到人类导向宗教的必然时说过一句很重要的话。他说:“宗教的前提,是意志与能力之间、愿望与获得之间、目的与结果之间、想象与实际之间、思想与存在之间的对立或矛盾。”费尔巴哈说对了,人岂止是在这些对立或矛盾中生活,人,一刻也没有离开人我、主客、内外、现实与理想、个别与普遍、部分与整体、一与多、有与无、时间与空间、短暂与永恒等对立与紧张。所以,讲人的升华、人的超越、人的价值的实现,才有了伟大的意义。因为,你不升华,你不超越,你不实现人的真正价值,你就永远生活在对立、矛盾和紧张的悖论之中。什么是悖论?吃力不讨好,有好心没好报,做了许多好事落得一身痛。用诗人海涅的话,叫“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这就是悖论。今天,悖论,也叫吊诡(Paradox)。
人就生活在悖论之中,人的确过得很吊诡。我还可以再举一例:有些人,他长期以来,都以为他是在做好事,但其实,他做的“好事”越多,制造的麻烦就越大,产生的结果也越坏。有三种工作:一种是解决问题的工作;一种是可做可不做的工作;还有一种是工作得越多,制造的麻烦就越多,造成的影响也越坏。
有一些好心人,他有了钱,他就想做好事,谁有困难他就帮谁。
人家得了帮助,就不思进取了,坐享其成。没有了,再要,不给,就报复,就找麻烦。就这样,好事成了坏事,他也烦恼不已,陷入了一个是帮好还是不帮好的怪圈。
我再举一个悖论的例子:
你当领导,你当老板,你当头头,你就得受气。你当香港特首,你就准备好受香港670万人的气。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德国着名的宰相俾斯麦,他和当时德国皇帝威廉一世,可谓一对最佳拍档。当时德国强盛,不仅是因为有这位铁血宰相,也是因为有一位能宽容能受气的大肚皇帝。威廉一世经常回到后宫,气得乱砸东西,摔茶杯、扔花瓶。许多珍贵的器皿都被他砸烂了。皇后问他:“你又受了俾斯麦那老头子的气了?”威廉一世说:
“是呀!”皇后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受他的气呢?”威廉一世说:“这,你不懂。他是首相,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下面那许多人的气,他都要受。他受了气,到哪里出?就出到我身上来了。我当皇帝向谁出呢?就只好摔东西了。”你权越大,责任越重,要求你的人越多,你就得准备受气越多,这不是悖论吗?这是很吊诡的。中国的魏徵、唐太宗和长孙皇后也有这样类似的故事:魏徵是臣子,唐太宗是皇上。谁怕谁,这不是很清楚不过的吗?可是,有一天,唐太宗正在玩一只小鸽子(鹞),忽然魏徵来了。唐太宗怕他批评,赶紧把小鸟藏到怀里。魏徵假装没有看到,故意留下来同他谈国家大事,唐太宗虽然心里很着急,但也毫无办法。等魏徵走了,唐太宗拿出怀里的小鸟一看,早已返魂无术了。他伤心地回到后宫,大发雷霆,说:“我非杀掉这个田舍翁(乡巴佬)不可!”长孙皇后一听,问清原委,立刻穿上朝服,向唐太宗朝拜称贺,唐太宗说:“有什么可贺的?”皇后说:“唐朝有魏徵这样的好臣子,又有你这样的好皇帝,这是有史以来没有的好现象啊!国家兴盛可期,怎能不道贺呢?”唐太宗果然息怒,不杀这个“田舍翁”了。
这是说领导的悖论。做被领导的、做部下、做员工,也有悖论啊。
朱元璋当了皇帝,有一天,他在皇宫和马皇后开玩笑。
两个人谈笑甚欢,朱元璋突然回到“本我”,拍了一下大腿,跳起来说:“想不到我朱元璋也能当上皇帝!”手舞足蹈,露出了过去讨饭时的本相,他没有注意到还有两个侍立一旁的太监。一会儿朱元璋出去了,马皇后立刻对两个太监说:
“皇帝马上回来,你们一个装哑巴,一个装聋子。记住,否则,你们两人要没有命了,千万记住。”果然,朱元璋从外面回来,一看两个太监,马上想到刚才的失态,要是被这两个太监说了出去,那不糟了。于是问他们刚才听到了什么?一个是哑巴,不会说话。一个是聋子,没有听到,这才了事。马皇后是历史上一个有名的好皇后,她很懂得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微妙,懂得做部下,做臣子的悖论。
古代俗文学中有一首民歌:“做天难做四月天,蚕要温暖麦要寒。行人望晴农望雨,采桑娘子望阴天。”天,做哪一种天才是好天呢?做天都难,何况做人?所以,做领导,有人议论,做部下,战战兢兢,都是必然。做朋友,代人受过,为别人出力,常受埋怨,做好不得好,这都是难免的。在现实中,人有痛苦、有压力、有矛盾、有无奈、有烦恼,这正说明,人需要解脱,需要超越。人能成佛,就是一种上进、一种超越、一种升华、一种价值实现。
人的超越,是生命的超越,就是超越人的局限、超越人的悖论、超越人的不可能。这是只有人才能完成的超越。
人的升华,是生命的升华,就是从人性升华到佛性,这是只有人才能完成的升华。
人的价值,是生命的价值,就是能够走出人我、主客、内外、现实与理想、情感与理智、个别与普遍、时间与空间、一与多、有与无、短暂与永恒的对立和紧张,回到宇宙的本体。这是只有人才能实现的价值。
这超越,就是回归真我的超越;这升华,就是回归真我的升华;这价值,就是回归真正的自我。如果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从生存中领会自己本身”。
我想总括一句:人的精神家园在回归真我(真如本性),回归宇宙——人与宇宙的一体化。
5.我不希望的是什么?或者,我应该希望的是什么?
我不希望的是什么?我不希望的是迷茫、困惑。我应该希望的是什么?我应该希望的是找到自己的“心”。
心的学问,就是佛教的全部学问。
我先说个故事吧:
着名魔术大师胡丁尼,有一手绝活,他能在短时间内打开无论多么复杂的锁,从未有一次失手。有一次,他宣布,他能在60分钟内,从任何锁中挣脱出来,条件是让他穿一件特制的衣服进去并且不能有人在旁边偷看。
有一个英国小镇的居民,决定向这位伟大的胡丁尼挑战。他们打制了一个特制的铁门,配上一把看上去非常复杂的锁,请胡丁尼来试试,能否从这里出去。
胡丁尼接受了挑战,穿上特制衣服,走进那铁门。
“锁”上了。大家遵守规则,转过身去,不看他如何工作。
结果,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胡丁尼始终听不到这把锁弹开的声音。他筋疲力尽地挨着门坐了下去,门却顺势自动开了。原来,门没有上锁。那把看似很厉害的锁只是一个挂件而已。
门没有上锁,他怎么不打开呢?因为胡丁尼心中的门锁上了。
当你打开一扇“门”之前,请先把心锁打开吧。
胡丁尼心中的那把锁锁上了,所以,他永远打不开门上的锁了。
我们有些朋友,在市场上爬摸滚打,他心中没有市场(人、服务、利益、平等),当然,他也无法了解市场。
心,到底是什么?回答这个问题,我想,首先应该回答它不是什么。
它不是肉团的心、心脏的心。肉团心、心脏心,是主管血液循环的。心也不是人的大脑,大脑可以思维,但它受制于心灵,受心智的控制。大脑只能指挥身体的器官。人死了,大脑并未受损,但已不再发生任何作用了。可见大脑不是心。
禅学家周中一先生就曾指出:“一切有形之物,都不是心,只能是心的工具。”
心,究竟是什么呢?
心的显现,是“一念”,即“现前一念”。但这一念现前,现前一念,只是表层意识。用佛教语言来说,表层意识是习心。除了表层意识,人还有深层意识。这深层意识就是藏识,就是种子识,因为它积淀了过去诸生诸世中的业力、业习。而禅宗所要观的“心”,所要明的“心”,或者佛家所说的“心”,却是习心以外的、深藏在深层意识中的觉性,这才是我们的真心。
这个“真心”,说明白一些,就是不属于表层意识,与表层意识无关,未受表层意识染污、干扰或规限的。这才是深层的无意识。
铃木大拙曾一再指出:这个“心”,这种深层无意识,才是人生命之中最深的本源。
人的意识遮盖住了、遮挡住了自己的“无意识”,人正因为有意识,所以“无意识”才更有意义。
人的意识,即表层意识,也叫显意识,是一个具体的人、个体的人、现实的人的有限个体的存在。这一个存在,受到名、色、时、空、人、我、一、多等相对的限制,也即是人的局限性,人无法摆脱这些局限。但是,人还有另一个“我”,即无限的超个体的存在。这个存在,就不是表现为显意识,也不是表现为表层的意识了,而是深层次的无意识,这才是“心”的存在。它是超个体的、是绝对的,是摆脱了名、色、时、空、人、我、一、多等局限的。这个存在,既不是黑格尔说的绝对精神,也不是圣奥古斯丁或阿奎那所说的上帝。它只有通过一个个的个体存在,才能体现或体悟出来。也就是说,对于一个真正的人来说,它是个体存在与超个体存在的统一物,两者不可分离、不可分割。佛家所讲的“空”,不是一无所有,“空”必须通过“有”才能显示,“空”离不开“有”,“有”又存在于“空”之中。所以,个体的存在只有处于超个体的“空”之中,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个体的“人”。
那才是一个“明心见性”(亦即“成佛”)的“真我”。超个体的存在,已不仅是“人”的本体(本然的、本真的自我,人的本源性,或人的原本性),而且也是宇宙的本体,一种宇宙的终极存在。这个宇宙万有的终极存在与真如佛性,合为一体,就是佛教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法身。
法身佛即是宇宙万有,宇宙万有又无不印证真如佛性,所以,这就是“心”,就是“宇宙无意识”,就是人的真正本源、本我、真我。
讲到这里,大概我可以说,这个“心”,这个“本心”,这个“真心”,也就是佛教中所说的“自性”、“觉性”、“佛性”了。
对于自己的“自性”、“佛性”,不是也不可能通过知识、知性的途径把它当作对象来把握,而是必须借由非理性的“感受”、“觉知”或类似于直觉、直感,或情绪的灵感,使自身“领悟”自身。它不是去认识客观对象,而恰恰是对自身的认识,仅仅是在认识自我、认识自己的范围之内(是一种内心体验,或叫“精神经验”)。
6.我不是什么?或者,我应该是什么?
人和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人能够改善自己,人能够转变自己,也就是说,人的可塑性很大。特别是,命运的可塑性很大。
先说一个故事吧:
黎明时,一所寺院的山门外,跪着一个人。“师父,请原谅我吧!”这是一个风流浪子。20年前,他曾是寺里的小沙弥,极得方丈的喜爱,方丈将毕生所学,悉心传授,希望他能成为出色的佛门弟子。但他经受不住滚滚红尘的诱惑,偷偷下山去了,从此灯红酒绿、放浪形骸。
20年后的深夜,他陡然惊醒,深自忏悔,急急赶回山寺。他求师父:“请饶恕我的错误,重收我做弟子吧!”
方丈对他的行为深恶痛绝,摇摇头,说:“你罪孽深重,必堕地狱。要想佛菩萨饶恕你,除非——”方丈指着佛前供桌,“连桌子也会开花!”浪子伤心地离开了。
第二天,方丈走进大殿。他惊呆了,一夜间,佛桌上开满了一朵朵的鲜花。大殿里,没有风,但花朵摇曳不止,仿佛在召唤那个回头的浪子。方丈瞬间大彻大悟,他连忙下山寻找浪子,却已经来不及了。他已心灰意冷,又堕入荒唐生活的深渊。
世上,没有不可以改变的人,没有不可以改正的错误。
人的可塑性在哪里?就在人的惭愧心。人能知惭、知愧;人能知耻、知辱。这个浪子,回来了,跪在山门外。他跪在那里,就是知愧;他请求饶恕,就是知惭,知道要求重新上路,重新开始。方丈的失误,是在浪子需要帮助时,拒绝给予帮助,从而逼使浪子回到绝路上去了。佛桌也能开花,正是告诉方丈应该允许人改正错误。
在香港,有一天一个做老师的人,来办公室找我。他自我介绍说,他是上次在弥敦道一家佛堂听我讲经时认识我的。在那次讲经时,我回答一个听众提出的问题,说:“破戒了,怎么办?”我说破戒了,可以忏悔,可以改正,可以消除呀!破戒不可怕,可怕的是破见。
见,就是知见,就是见解,就是观点,就是信念。这个“见”不能破。
“见”破了,一切都错了。一句话,几乎改变了他的一生,他就是听了我这句话而来找我的。
什么是“见”?见地、见解、见识、老兄高见。这都是“见”。从佛法来说,“见”有出世正见,有世间正见。世间正见,就是人间正见、人生正见。最根本的正见,就是从善拒恶、知因识果。人有惭愧心,有感恩心,才使得人能够从善拒恶,知因识果才有了可能,才有了内心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