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人间锦书,雁字无回:中国历代女才子的红尘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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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蔡琰(东汉)

《悲愤诗》(其一)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

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

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几微间,辄言弊降虏。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

岂敢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

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

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

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

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廓为山林,庭宇生荆艾。

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

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

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古人云:“中郎有女能传业”,所谓中郎,指的是东汉时期著名的文学家和音乐家蔡邕,而他的女儿,即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才女蔡琰。

蔡琰,字文姬。所谓“中郎有女能传业”,指的是蔡文姬不仅精通诗赋与音律,还精于天文数理,有辩才,并有志与父亲一起续修《汉书》。然而,在东汉末年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即便是蔡文姬这种生长于诗书世家的闺阁少女,命运依旧坎坷。

到了及笄之年,父亲为蔡文姬选择了一个中意的夫君,对方乃诗书名门河东卫家。虽然远嫁他乡,但她的夫君却是著名的才子卫仲道。夫妇二人兴趣相投,常常谈诗论文,十分恩爱。然而好景不长,不到一年,卫仲道便因肺病咯血而死。

文姬与夫君虽然恩爱,但没有子嗣。心高气傲的文姬不堪忍受夫家对她“克夫”的指责与嫌弃,不顾父亲的反对,毅然回到了娘家。

在汉代,还没有形成“一女不侍二夫”、“三从四德”、“三纲五常”之类束缚女性自由的封建礼教,因此女子守寡后重回娘家的例子很多,卓文君、蔡文姬都是如此。不过,文姬回到娘家后没有享受太久的平静生活,一场战乱便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

一切便如蔡文姬在《悲愤诗》中所述,这场战乱起于“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这个乱臣贼子把握朝政后,东汉政权早就分崩瓦解。司徒王允不满董卓倒行逆施,用美人计杀死董卓后,全国更是陷入了混战的局面。恰在此时,位于北方边境的羌胡番兵乘虚而入,乘机掠掳中原一带,番兵所到之处,只见“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此时,蔡邕已经去世,一个没有家人、丈夫庇护的弱女子在乱世中只能将自己的命运交给运气,但幸运之神没有庇护文姬,作为被掳的女子,文姬与许多南朝妇女一起被番兵带到了北匈奴。

此时此刻,国破家亡,被掳异乡,未来会是个什么样子?文姬不知道,她怀着一种凄凉的心境一步步走向“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的命运,在“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的北地风光中“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

这一年,文姬只有二十三岁;而这一去,却是整整十二年。

十二年中,文姬被迫嫁给了匈奴的左贤王,并为他生下了两个儿子。尽管骨肉之情偶尔可以消去文姬心中思乡的悲痛,但异族异乡异俗生活的痛苦,想来无时无刻不触目惊心。

直到有一天,“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原来,曹操平定董卓之乱,统一北方后,仰慕蔡文姬的才华,特意派遣使者前来匈奴打探她的消息,并准备用金币将文姬赎回,带回南朝。这一消息令文姬喜出望外,她刚准备收拾行李,却突然听到了一双儿子的啼哭声,内心顿时肝肠寸断,想起“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骨肉从此即将分离,再无相见的机会,此情此景,对于一个母亲,又如何能够抛舍得了?

于是,诗中用一段最感人的母子对话描述了骨肉分离的场景:“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

对此,文姬泪如雨下,只能“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在汉朝使者的连连催促下,她只能狠心抛下一对天真的孩子,在恍惚中登车而去。一路上,文姬听着车轮转动的声音,十二年的生活,点点滴滴注入心头。

此时此刻,文姬的心情,也可以在她的《胡笳十八拍》中得到印证:第一拍:“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溃死兮无人知。”

第七拍:“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不知愁心兮说向谁是。原野萧条兮烽戍万里,俗贱老弱兮少壮为美。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垒,牛羊满地兮聚如蜂蚁。草尽水竭兮羊马皆徙,七拍流恨兮恶居于此。”

第十三拍:“不谓残生兮却得旋归,抚抱胡儿兮泣下沾衣。汉使迎我兮四牡騑騑,胡儿号兮谁得知。与我生死兮逢此时,愁为子兮日无光辉。焉得羽翼兮将汝归,一步一远兮足难移。魂消影绝兮恩爱遗,十有三拍兮弦急调悲,肝肠搅刺兮人莫我知。”

第十四拍:“身归国兮儿莫知随,心悬悬兮长如饥。四时万物兮有盛衰,唯有愁苦兮不暂移。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斯。梦中执手兮一喜一悲,觉得痛吾心兮无休歇时。十有四拍兮涕泪交垂,河水东流兮心是思。”

回朝后,曹操亲自主婚,将文姬嫁给了汉朝文士董祀。但此时此刻,她或许再也不复当年出嫁时的少女心境了。或许只有在她的《悲愤诗》与《胡笳十八拍》中,文姬能够回到那秋风萧瑟的北地,与一对可爱的儿子重逢相聚吧。

针对文姬一生三嫁的坎坷命运,后代诗人丁廙鞥在《蔡伯喈女赋》感慨她的婚姻:“伊太宗之令女,禀神惠之自然;在华年之二八,披邓林之矅鲜。明六列之尚致,服女史之语言;参过庭之明训,才朗悟而通玄。当三春之嘉月,时将归于所天;曳丹罗之轻裳,戴金翠之华钿。羡荣跟之所茂,哀寒霜之已繁;岂偕老之可期,庶尽欢于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