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渡扬子江》
滚滚银涛,写不尽、心头热血。问当年,金山战鼓,红颜勋业。肘后难悬苏季印,囊中剩有江淹笔。算古来、巾帼几英雄,愁难说。
望北固,秋烟碧;指浮玉,秋阳出。把蓬窗倚遍,唾壶敲缺。游子征衫搀泪雨,高堂短鬓飞霜雪。问苍苍、生我欲何为,生磨折。
西子湖畔,钱塘江边,自古便是钟灵毓秀之地。不仅才子辈出,风流不绝,更有才女雅韵,灿若明珠。到了清嘉庆年间,这里孕育出一位绝代的才女名媛——西湖散人沈善宝。
一个苍茫的秋日,扬子江上烟波浩渺,往来船只络绎不绝。一艘北上小船中,沈善宝当窗而坐。她看似一位娴雅的大家闺秀,眉宇间却有掩不住的英气勃发。身为钱塘人,自是看惯了水。然而身下这滚滚江水却不同于西子湖的空灵秀美,也不似钱塘潮起的怒若奔马。看着这淘尽英雄的江水,望着远处的北固山和金山(又名浮玉山),她的思绪也越飘越远。
这里曾是一个古战场。南宋时期,抗金名将韩世忠和夫人梁红玉曾在此连续击退金兵十几次进攻,使金人始终不得渡江。遥想当年,梁红玉不输须眉,冒着漫天箭雨,亲自擂鼓助攻。那激动人心的鼓点声,似乎至今仍能听到。然而建立这般功业的女子又能有几人呢?在世人看来,江山只能是男子的江山,像苏秦那样挂六国相印、纵横天下只能是女子的痴心妄想。闺阁女流纵有江淹之才,也不过是舞文弄墨,出几个女才子供人品头论足罢了。老天生我女儿身,竟是为了生生折磨我!想到这里,沈善宝不禁悲上心头。
她不甘作一个普通的女子,她有自己的抱负。然而命运对她太过残酷。在她十二岁时,父亲被人陷害,最终自杀而死于任上。几年后,好容易和母亲扶柩归家,却不料未几母亲身故,弟弟善熙、妹妹兰仙也相继夭亡。家人的离去带给她一次次沉重打击,生活的艰辛更使她倍感凄苦。她四处奔走,鬻诗卖画,以筹措安葬亲人的费用。安葬完父母弟妹,她又承担了没有子嗣的伯祖、庶伯祖母、庶祖母及叔叔的丧葬之资,孝心毅力,为世人称许。她曾如此描述这段艰辛的日子:“镇日挥毫腕未停,新诗又向枕边成。吟眉瘦成吟腰减,不愧东阳旧有声。”(《舟中书画,刻无暇晷,宵又耽吟,深以自嘲》)
虽然生计艰难,但沈善宝始终心怀大志。十二岁虽遭家庭剧变,她却写下这样一首诗:“庭前新竹笋,今尚短于兰。待到干霄日,人皆仰面看。”(《新笋》)小小女儿,竟有如此志向,不可不令人称奇。二十一岁时,又写下《渡黄河》:“我欲乘槎游碧落,不愁无路问银潢。放开眼界山川小,付与文章笔墨狂。”可谓豪气干云,令男子汗颜。然而现实是残酷的,身为女子,在那个时代里,她不可能像男子那样去建功立业。这也是《满江红·渡扬子江》一词中流露出忧愁苦闷的原因。
其后,沈善宝曾重渡扬子江,并写下另一阙《满江红·又渡扬子江》:扑面江风,卷不尽、怒涛如雪。凭眺处、琉璃万顷,水天一色。酾酒又添豪杰泪,燃犀漫照蛟龙窟。一星星、蟹屿与渔汀,凝寒碧。千载梦,风花灭。六代事,渔樵说。只江流长往,销磨今昔。锦缆牙樯空烂漫,暮蝉衰柳犹呜咽。叹儿家,几度学乘查,悲歌发。
这首词比前一首显得更加低沉、失落。往事已成空,多少英雄豪杰都泯灭在历史的长河中。她试图像男儿一样去拼搏,却始终摆脱不了闺阁的束缚。这于普通女子而言也许再正常不过,但对抱负远大的沈善宝来说,却是最残忍的打击与折磨。
沈善宝的生活并非总是颠沛流离。浙江盐大使、安徽庐江人陈克钰欣赏她的才华文章,特收为义女,并将她嫁与山西太原知府武凌云为继室。从道光十八年(公元1838年)成婚起,善宝开始了十七年寓居北京、较为安定的生活。然而期间却又遭受了幼女紫薇与次子友悖先后病逝的丧子之痛。
在北京的时候,沈善宝结交了许多书香门第、官宦人家的女眷。她常常与这些京师才媛在一起诗书唱和、出游散心,后来她曾离京南归,四处游历,和各地的才女名媛都有交往。她撰有《名媛诗话》,其中写道:窃思闺秀之学,与文士不同;而闺秀之传,又较文士不易。盖文士自幼即肄习经史,旁及诗赋,有父兄教诲,师友讨论。闺秀则既无文士之师承,又不能专习诗文,故非聪慧绝伦者,万不能诗。生于名门巨族,遇父兄师友知诗者,传扬尚易;倘生于蓬荜,嫁于村俗,则湮没无闻者,不知凡几!
可以看出,沈善宝不满于闺中才女的湮没无闻,决心要使她们像男子一般留名后世。这种强烈的功名意识,贯穿了沈善宝的一生。从她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近代女性独立意识的觉醒。只可惜她为时代所限,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只能郁郁而终。
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六月,饱经人生苦难的才媛沈善宝于北京溘然长逝。同为才女的好友顾太清作诗哭之:“谈心每恨隔重城,执手依依不愿行。一语竞成今日谶,与君世世为弟兄。”一身红妆,隔断了多少英雄意,缚住了多少豪杰心,徒留下她们的倩影,在芳香的笔墨中诉说着那个时代的苦痛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