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窗偶成》
病眼看花愁思深,幽窗独坐抚瑶琴。
黄鹂亦似知人意,柳外时时弄好音。
中国古代的名妓里,最潇洒自如的首推李师师,活得最辛苦的莫过于董小宛。
历史上的李师师,虽然拥有宋徽宗的万千宠爱,可她从不期待进宫做娘娘,她在东京城的平康巷落里保持着她的自由与独立,挂牌营业,朝迎暮送。
在南宋人张端义的《贵耳集》中,李师师似乎更喜欢的是大词人周邦彦。当宋徽宗因为吃醋而将周邦彦逐出国都时,李师师一言不发,索性把当朝皇帝丢在家里坐冷板凳,自己则毫无顾忌地去与周邦彦饯别。最后还是宋徽宗妥协,免了周邦彦的罪,并将他召为“大晟乐正”,才博得了美人一笑。
李师师的生活中有爱情吗?我看未必。作为一个妓女,李师师或许从来就不相信爱情,她与周邦彦的交往,更多的源于一种艺术上的相知相识;她与宋徽宗之间则更不用说了,连宫里名正言顺的娘娘都知道君王的恩爱当不得真,何况李师师?如果让她放弃眼下的自由生活,跟随周邦彦浪迹江湖,我想李师师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她是那么潇洒自由的女子,怎堪忍受一点点的羁勒与束缚?
可是“秦淮八艳”里的董美人,则截然不同了。
董小宛的爱情,只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当她爱上江南才子冒辟疆的时候,她的情郎心里,念念不忘的是风流婉转的陈圆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为了爱情,董小宛历尽坎坷,义无反顾。
在追求冒辟疆的过程中,董小宛处处主动,冒辟疆却唯恐避之不及,一个女子如此低声下气地去追求自己的心爱之人,即便在晚明那个追求个性自由的时代,也是不为世俗所接受的。然而董小宛是意志坚定的女子,眼看着“秦淮八艳”里的姐妹纷纷找到自己的归宿,她毅然决定将自己的终生托付给这个从如皋前来的冒公子。
相思的日子里,董小宛写下了一首《绿窗偶成》:“病眼看花愁思深,幽窗独坐抚瑶琴。黄鹂亦似知人意,柳外时时弄好音。”这点点滴滴的愁思,便是对情郎冒辟疆的一番思念之情,然而,善解人意的不是千思万想的那个人,却是床前的黄鹂,用婉转的歌喉唱出对闺中人的安慰。只是,这一番深情,冒辟疆能领会吗?
当董小宛最终跟随冒辟疆冒着江南隆冬的飞雪北上如皋之时,她或许来不及遥想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她甚至无心欣赏沿途美丽的冬景,她一心一意要做那个良家女子——对于普通女子来说寻常愿望,对于名满天下的董小宛来说却是此生最大的愿望。
幸运的是,冒家宽容地接纳了这个纤弱多病的女子。尽管如此,董小宛的从良,还是成为她心甘情愿的沉沦。在冒家,她日日过着“却管弦,洗铅华”,俯首低眉,亲操杵臼的日子,她的从良,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的委曲求全,其中的辛苦与冷暖只有自己知道。
一场战乱打破了如皋冒家寻常的生活,随着清兵的南下,董小宛与冒辟疆陷入了四处流浪的日子,可是,这位从小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如何经得起这种种磨难与奔波,很快,冒辟疆得了重病,身边只有董小宛衣不解带,日夜服侍,几次将冒辟疆从死神手中夺回来。她将一颗心扑在冒辟疆身上,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病入膏肓,冒辟疆会不会这样对待自己?
由于操劳过度,加上身体本来虚弱,董小宛最终垮了下来,她虚弱地躺在病榻上,泪眼透过朦胧的纱窗,看到了窗外早已凋零的春花。这时节,雨打梨花,比梨花更添娇弱的董小宛,又怎么禁得起一次又一次的风吹雨打呢?她已经连续二十多天喝不进一口水了,当初冒辟疆胃病下血,水米不进之时,是董小宛熬汤煎药,自创了各种养胃的美食,亲自照顾了六十多个日夜。如今躺在病榻上的却是自己,那个本应成为一辈子依靠的男人,除了流露出焦急的神色以及一遍又一遍地传唤名医,还能做些什么呢?
董小宛终于红颜薄命,冒辟疆痛哭一场后,写下了忏悔录式的《影梅庵忆语》:“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复字青莲。籍秦淮,徙吴门,在风尘虽有艳名,非其本色。倾盖矢,从余入吾门,智慧才识,种种始露。凡九年,上下内外大小,无忤无间。其佐余著书肥遁,佐余妇精女红,亲操井臼。以及蒙难遘疾,莫不履险如夷,茹苦若饴,合为一人。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但见余妇茕茕粥粥,视左右手罔措也。上下内外大小之人,咸悲酸痛楚,以为不可复得也。传其慧心隐行,闻者叹者,莫不谓文人义士,难与争俦也。余业为哀辞数千言哭之。格于声韵不尽悉,复约略纪其。每冥痛沉思姬之一生,与偕姬九年光景,一齐涌心塞眼。虽有吞鸟梦花之心手,莫能追述。区区泪笔,枯涩黯削,不能自传其爱,何有于饰。矧姬之事,余始终本末,不缘狎昵。余年已四十,须眉如戟。十五年前,眉公先生谓余:‘视锦半臂碧纱笼’,一笑瞠若。岂至今复效轻薄子漫谱情艳,以欺地下?傥信余之深者,因余以知姬之果异,赐之鸿文丽藻。余得借手报姬。姬死无恨,余生无恨。”
在叙述完这些后,冒辟疆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他心心念念的,只有自己的“清福”,何曾想过,自己是否给过,这个一生心高气傲下却唯独对他低眉顺眼的女子一丝一毫的爱情?
我倒是很希望,董小宛就是后来人们误传的那个董鄂妃,虽然同样薄命,却真实地拥有过一个男人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