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外》
雁飞曾不到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
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
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
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这首诗的作者是被称为“曲中易安”的才女黄峨。虽然明代词曲尘下之作极多,但仍不少佳作。而擅长曲作的黄峨诗词亦佳。然而“语到沧桑句便工”,书香门第出身的黄峨,少女时的天真烂漫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丈夫因政局动荡,蒙冤含屈,发配云南,身陷囹圄。在蜀地家中操持的黄峨将内心中煎熬的情感付诸笔端,写下了这首《寄外》。
范仲淹说“衡阳雁去无留意”。古人认为衡山南峰有一座“回雁峰”,相传大雁来去以此峰为界。宋之问说“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古诗中的衡阳雁就是一部说不完的离别血泪史。而在黄峨的笔下,“曾不到”简简单单三个字,却有多少无奈与辛酸,有多少面对现实的无力与苦苦执着的期盼蕴含其间。不曾到,虽然前无古人,虽然万般无奈,但内心对于丈夫的呼唤,对于传递音信的渴望却是有增无减的。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李清照那时的相思是淡淡的惆怅,“云中谁寄锦书来?”也是一种款款的自问。而永昌,黄峨夫君被发配的地方,却是在西南边陲,在云南西部。道路阻隔,锦字难托。“何由”二字,一声诘问,一声叹息,多少山水迢递,多少艰难险阻,多少期盼落空,都喻托这两字之内。
花柳轻浮薄命本是自嗟之词。而三春既是一年之三春,又是年年之春。年年如浮花败柳,年年皆不得夫妻团聚,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个尽头?而今夫君被发配唐代六诏故地,音讯阻隔,唯有遥想,想对方也因思念而断肠。多少风烟起,多少风烟聚,多少风烟散。斗转星移,时光飞逝,春去春来,烟起烟灭。然而这惆怅,这思绪,却无解无说。
男女之间的离别在诗中本是平常之事,古代路途交通的不便更是加重了这一内容在人情感中的分量。然而黄峨的笔下,不仅仅拘泥于一般的男女怨别,相思之苦。而丈夫因正直而远发边疆,心中的正气却未曾泯灭。“式微,式微!胡不归?”(《邶风·式微》)辽远的先民的呼唤,《诗经》中的意象穿越千年,重新在黄峨的笔下燃烧出炽热的感情。“曰归曰归”是回答,而这回答却没有期限——“说回来啊说回来”,这回答也不过是两个人内心的自我安慰罢了。然而,因为有了《诗经》背后作力量,这相思怨别却又增添了几分雅正的味道。
对句巧妙,继续用《诗经》典故。“其雨其雨”(《卫风·伯兮》)本是思念丈夫归来的期盼。然而朝阳碎梦,“曰归”都成梦幻泡影,不胜感伤。
由颔联入颈联,由现实的慨叹转入借典抒怀,却真实自然,不呆板,不做作,但寻常离怨,平凡情感都在文字之间显示出非凡的力量。而尾联继续用“刀环有约”之典,可是还乡无日,一个“空”字,白白的,一切的期盼,一切的倾诉,一切的思念都消磨于千里路,蹉跎于时光中,消耗殆尽。末句化用李白“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诗句,将无限的思念与期待蕴藉于句中。
整首诗写黄峨对被流放于滇南边陲丈夫的思念,雅正而不失自然。在当时这篇《寄外》即成为黄峨脍炙人口的诗作。
黄峨远在云南的丈夫杨慎也是当年的状元,因饱读诗书才华满腹才被黄峨相中。对于颇富才情的妻子的思念,也日日困扰着杨慎。杨慎笔下的《画眉关忆内》、《离思行》也处处吐露着对妻子的深深思念。杨慎的《青蛉行·寄内》(二首),特别是其一与黄峨此作遥相呼应:其一
青蛉绝塞怨离居,金雁桥头几岁除。易求海上琼枝树,难得闺中锦字书。
其二
燕子伯劳相寺眠,牵牛织女别经年。珊瑚宝树生海底,明星白石在天边。
一边是“锦字何由寄永昌”,一边是“难得闺中锦字书”,千里唱和,这份深情也令人动容。
但是,政局未曾为这对颇具才华的夫妻一点点松动的希望。果如黄峨诗中所言,年复一年,“曰归”都成为朝阳升起的“其雨”之唤,在绝望中,黄峨又写下《又寄升庵》(杨慎字升庵)一诗:懒把音书寄日边,别离经岁又经年。
郎君自是无归计,何处青山不杜鹃!
从感慨“锦字如何寄”到“懒把音书寄”,这是“经岁又经年”的别离之后,黄峨的心灰意冷。即便如此绝望,末句“何处青山不杜鹃”仍虽怀悲痛但不失力量,这就是黄峨,她的笔下有愁肠百转,有相思离别,但也有一种坚韧的力量,支持着她等待,又等待。
等待中终于等来了杨慎年已七十岁,按照明朝法律,罪犯年满七十即可归乡。然而,当年迈的杨慎在刚刚启程归蜀的路途中,便又被抓回云南,在悲愤恨闷中,杨慎含冤而逝。
黄峨终究没有等到金鸡下夜郎,没有等到天雨君归,她亦不惜花甲之年,赴云南奔丧,运杨慎棺椁而归。最终,黄峨于蜀地病故,与杨慎合葬,终究在地下圆了团圆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