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公元1276年,南宋德佑二年正月初一,这个原本热闹、喜庆的春节因潭州城(今长沙)的陷落以及守将李芾的战死而弥漫着凄惨、绝望的气息。正月十八日,元朝大军进驻临安(今杭州),南宋皇室决定向元称臣,并于二月四日庚子日递上降表,接受元军“将有影响力的人士与皇室一并押解北上”的受降要求。
杭州。大运河码头。此时的西子湖畔,虽然同样人头攒动,拥挤不堪,但早已不复“暖风熏得游人醉”的繁华;山清水秀的江南,也在战争的灰霾中褪去了颜色。初春的蒙蒙细雨浇不灭宫廷女官王清惠心中无尽的悲愁,登船的那一刻,她想起此去河山远隔,故土难回,不禁仰天长叹,泪眼蒙眬。
早在半个月前,元朝大将伯颜在挑选此次北上的具体人选时,主要考虑对象是一批对元朝巩固江南产生副作用的人物,如皇太后全氏、5岁的宋恭帝、参政高应松、佥枢谢堂以及南宋“三学”(太学、文学、武学)中的优秀学生。此外,还包括对国事一无所知的后宫妃嫔、宫人,其中就有宫廷女官王清惠。
然而,王清惠并非是个目不识丁、以色事人的普通女子,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个悲悯苍生的女诗人,曾被宋度宗亲自封为昭仪。史书上记载她“鹤骨癯貌”,在宋代那个崇尚“人比黄花瘦”的时代,王清惠想必是个风姿清雅的骨感美人。不过此时此刻,她的身份已不再是那个才华横溢的王昭仪了,而是一个阶下囚。
在同船北上的宫人中,王清惠与宫廷琴师汪元量十分交好,尽管船行寂寞,此去前途未卜,他们还能在一起谈天说地,强颜欢笑,很快,船便经京口、扬州、高邮,到达了北宋都城东京(又称汴梁城)。
面对自靖康之役后阔别了一个多世纪的故都汴梁,北上的南宋文人如汪元量等纷纷抚今追昔,感慨万分,并留下或慷慨或悲怆的诗句,供后人凭吊。在这些诗句中,以王清惠的《满江红》极为著名。
用女性的敏感来捕捉亡国之痛,往往比男性更为伤感和深刻,如花蕊夫人的《述亡国诗》。在诗中,王清惠回忆起“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的风流往事,却没想到“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惊碎了所有人的美梦,此情此景,即发生在靖康之乱那个难以忘却时刻,又在眼下重演,北宋灭于辽,南宋灭于元,历史惊人地相似。
此时此刻,王清惠或许无暇考虑到自己将来的命运,但她深深地知道,此行北上,定是与故国山河成为永诀,江南的秀美山水,恐怕只有在睡梦中才能一见了。但是“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一句,还是展现出王清惠内心之中的矛盾:作为曾经“晕潮莲脸君王侧”的皇妃,面对敌人的凌辱,是忍辱求荣呢?还是保持节操?或许只有月中的嫦娥才能回答这个问题吧。
这首饱含亡国之痛的词后来传遍中原,文天祥、汪元量等人都有词相和。文天祥的和词是:“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相思处、青春如梦,乘鸾仙阙。肌玉暗销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
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世态便如翻覆手,妾身元是分明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而汪元量的和词是:
“天上人家,醉王母、蟠桃春色。被午夜、漏声催箭,晓光侵阙。花覆千官鸾阁外,香浮九鼎龙楼侧。恨黑风吹雨湿霓裳,歌声歇。人去后,书应绝。肠断处,心难说。更那堪杜宇,满山啼血。事去空流东汴水,愁来不见西湖月。有谁知、海上泣婵娟,菱花缺。”
三月二十四日,经过近四十天的长途跋涉,这批南宋旧人终于结束漫长的“春运”之旅,到达元首都大都(今北京)。半个月后,宋宫四夫人自缢于上都(今内蒙古锡林郭勒盟)。但王清惠没有选择自缢,她活了下来,后来在大都出家,道号冲华。
而她的好友、宫廷琴师汪元量,竟与她同样在大都生活了十几年。值得庆幸的是,公元1288年,汪元量终于获得元朝的允许南归,尽管此时此刻江南故国早已物是人非,但亲眼看着好友能在人生的暮年回到故土,王清惠既高兴又悲伤,写下了《送水云归吴》一诗以送别:朔风猎猎割人面,万里归人泪如霰。江南江北路茫茫。粟酒千锺为君劝。
即便到了此刻,已参破世情的王清惠还是忘不了她的亡国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