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灯花》
零落不因春雨,吹嘘何假东风。纱窗一点自然红。费尽工夫怎种。
有艳难寻腻粉,无香不惹游蜂。更阑人静画堂中,相伴玉人春梦。
同是女道士,身在唐代与身在宋代有着天壤之别,倘若不信,可以对比鱼玄机、李治等人与曹希蕴的命运。
她们追求自由,向往爱情,潇洒快活胜过男子,而她隐遁世间,寂寞如同苦行僧;她们与名士交往,每日宴饮游乐,快意恩仇;而她悄无声息隐藏在少室山玉华峰,甚至连家人都不知道她的去处;她们是道观中的交际花,声名在外,而她庄严肃穆,即便文才出众,时人也无法知晓,直到20世纪,她的名字才为广大道教研究者以及气功爱好者所熟知。
她们是在少年时代,无奈中被父母送入道观,而她则是在十五岁那年,“尝谓处世居家,均在樊笼,因不愿嫁,脱身遁去。”如果说,李治等人是被迫脱离红尘又不甘远离红尘俗世的种种快乐,那么曹希蕴则是自愿逃离红尘俗世中的一切。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曹希蕴不愿面对婚嫁?是对于男性世界本能的恐惧?还是对爱情与生俱来的怀疑?这些,史书中没有记载,后人只能从她的诗词里做出种种猜测。二十一岁那年,她隐身于少室山玉华峰,直到有一天为生计所迫,她才不得不离开少室山,游历天下,以卖文为生。
曹希蕴是宋初大臣曹利用之族孙,曹利用出使契丹议和有大功,所以宋真宗曾经赐了一座位于京都普惠坊的宅地给他。一般来说,出身这样贵族之家的女子,倘若不是被生活逼到一定程度上,是不会走上街头,卖字为生,一旦被寻觅她的家人发现,又会怎样呢?
但曹希蕴的独特就在这里,她宁可遁居深山孤独终老,也不愿享受世俗世界的快乐;她宁愿抛头露面卖诗为生,也不愿享受本应属于她的衣食无忧。
而文学才华,也成为曹希蕴维持生计的唯一手段。从她早年时期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曹希蕴并不是个心如止水的女子,她在《新月》一诗中写道:“禁鼓初闻第一敲,乍看新月出林梢。谁家宝鉴新磨出,匣小参差盖不交。”用“宝鉴新磨”来比喻刚出林梢的新月,显得新奇而巧妙,唯有兰心蕙质的女子,才能想出如此美妙的比喻。
京都街头突然出现了一个擅长诗文的年轻道姑,这对于当时的京都文坛来说当然是一个巨大的新闻,并首先引起了大文豪苏轼的注意。自古才子多风流,为了一睹女道姑的学识和风采,苏轼特意邀请了几位文坛好友前去拜访,一见之下,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这道姑一脸庄严肃穆,完全不像市井中那些舞文弄墨的轻薄女子,她淡泊自守的样子,根本不是这红尘俗世中的人,苏轼等人在欣赏之余不禁又多了几分敬重。
苏轼曾经在《书曹希蕴诗》说:“近世有妇人曹希蕴者,颇能诗,虽格韵不高,然时有巧语。尝作《墨竹》诗云:记得小轩岑寂夜,月移疏影上东墙。此语甚工。”
而曹希蕴的词作中最为优秀者,莫过于这首《西江月·灯花》。灯花,似花非花。它的盛开比花更艳丽,但它的凋零却比花来得更快更直接。曹希蕴抓住了灯花这一特点,上片注重描写灯花的生命历程。“零落不因春雨,吹嘘何假东风”一句,道出灯花与大自然之花的区别,灯花的存在,与季节、与气候没有丝毫的关系,仿佛是天然妙成,让人无比羡慕和喜爱。“纱窗一点自然红。费尽工夫怎种。”更是写出了灯花的独特韵味,只要一点微弱的光,它就可以染红整个纱窗,然而如此美妙的灯花,不是人工可以造就,即便是能工巧匠,也无人能够种出,更显灯花的奇妙难得。
下片写灯花本身的品性,字里行间透露出诗人本身的审美情趣道德情操。“有艳难寻腻粉,无香不惹游蜂。”灯花有艳无香,恬静自然,淡泊自守,而不像自然界之花,凭着艳丽的姿容和一缕幽香,处处招蜂引蝶。这难道不是曹希蕴自身的写照吗?即使出身名门,才华横溢,但她追求的却是一种冷僻孤寂的人生,一种自甘淡泊的境界,因为,她不是这红尘俗世里万紫千红的花,而是非人工做能得的灯花,有艳无香。“更阑人静画堂中,相伴玉人春梦。”属于灯花的时间,是更阑人静的时候,是玉人春梦中,一到天明,人们便再也无法寻觅灯花的痕迹,它不属于白天而属于黑夜,却在人们的春梦中洒下点点光辉,装扮了无数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
曹希蕴还有一首《踏莎行》,同样描写的也是灯花,词中写道:“解遣愁人,能添喜气。些儿好事先施力。画堂深处伴妖娆,绛纱笼里丹砂赤。有艳难留,无根怎觅。几回不忍轻轻别。玉人曾向耳边言,花有信、人无的。”此诗的意境与《西江月》一词相近,但语言更为活泼,由此也可以看出曹希蕴对灯花的无比喜爱——因为它无比契合女诗人本身的“仙姑”气质。
曹希蕴仙姑的名号就这样流传了出去,而她写作诗文时,署名也往往是“曹仙姑”,这个“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的女子最终还受到了宋徽宗的褒奖,并赐名道冲,诏加号“清虚文逸大师”、“道真仁静先生”,她的《文逸曹仙姑大道歌》、《曹希蕴歌诗集》等作品则流传于世,供后人传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