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成都在事》
昨日卖衣裳,今日卖衣裳。
衣裳浑卖尽,羞见嫁时箱。
有卖愁仍缓,无时心转伤。
故园有虏隔,何处事蚕桑。
唐代诗人秦韬玉有一首名为《贫女》的作品,诉说出身贫贱的女子悲惨的处境和难言的苦衷: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最后一句“为他人作嫁衣裳”尤为读者所熟悉。秦韬玉展现的是贫贱女子高贵的品格以及对社会不公的控诉——这是男子笔下的贫女形象,男人在抒发对贫女的无限同情时总忘不了寄托自己怀才不遇、寄人篱下的感慨。
而张窈窕笔下的《上成都在事》,却是真正的“以我手写我心”,真实地展现贫贱女子的现实困境而内心痛苦,相比前者,更为真实而直接。
唐代的才女,大多出身于仕宦贵族之家,即便身世凄凉如薛涛、鱼玄机等人,也是名声在外,受到众多文士的追捧与帮助,大多不必忧愁生活的来源,其中如黄崇嘏、李治、鱼玄机等人,更是活得潇洒自如胜过男子,她们追求的是精神世界的自由和满足,在物质生活方面则显得有些不食人间烟火。
张窈窕也是身世堪怜的女子,早年身经离乱,漂泊他乡,与薛涛、刘采春等人一样,也曾沦落风尘,卖笑为生。随着容颜的逐渐老去,她不得不结束了迎来送往的生活,寓居于蜀地,典衣度日。
即便是在盛唐那样自由开放、女性地位较高的朝代,一个年老色衰的妓女想要从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张窈窕是一个腹有诗书的女子,才气既为时人所雅相推重,她便不愿草草嫁与凡夫俗子,以了此生。从她留下的诗歌来看,她是渴望爱情并有过自己心上人的,她曾经在《赠所思》一诗中写道:“与君咫尺长离别,遣妾容华为谁说。夕望层城眼欲穿,晓临明镜肠堪绝。”
能将相思之情写得如此深刻而绝望,可见爱情在她心中的分量。尽管历史没有记载张窈窕的情人究竟是谁,但读者依然可以突破历史的烟云去想象属于这个多情女子的一段浪漫爱情:他或许是她接待过的无数个恩客之一,樽前枕上,他们诗文唱和,海誓山盟,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朝夕相处。他在一个多雨的季节悄然离去,从此一去不返,而属于她的日子,便只剩下夜以继日的期盼和日复一日的失望。
直到有一天,她绝望了,并留下了这样的诗句:“淡淡春风花落时,不堪愁望更相思。无金可买长门赋,有恨空吟团扇诗。”她离开妓院,独居蜀地,走上了烟花女子最悲惨的一条道路:贫困交加,忧伤以终老。
这首《上成都在事》,便写于张窈窕寓居成都的贫贱生活中。一句“昨日卖衣裳,今日卖衣裳”,往返复杳,将作者窘迫的境界展现得淋漓尽致,读之让人鼻酸。“衣裳浑卖尽,羞见嫁时箱”,更胜一筹,让人联想到的不仅是眼下的窘迫,更是今后生活的毫无着落。“有卖愁仍缓,无时心转伤。故园有虏隔,何处事蚕桑。”衣服卖完了,以后靠什么维持生计呢?作者想到的是自己的一双手,或许还可以通过辛勤的劳动来填报肚子,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吧,可是,这兵荒马乱的世界,人人流离失所,又到何处去寻找生计呢?
生活已经将这个身世堪怜的女子逼到了绝路,放眼未来,连读者也不知道生路何在。比起秦韬玉的《贫女》,张窈窕的《上成都在事》写得更为深刻而直接,不仅让人对贫贱女子的命运深深同情,更让人思索其深层的社会原因,比起杜甫那些感人至深的“三吏”、“三别”诗,丝毫也不逊色。
史书上没有记载张窈窕的结局,然而从诗中的内容来看,她应该没有逃脱悲惨的命运,或许也像一代名伶赛金花那样,在穷困潦倒中病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