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鲁迅那充满着浓重绍兴口音的官话一出口,全场就鸦雀无声了。他的声音从他那瘦削的胸膛中发出,进入同学们之耳,书本上的知识在他的讲述下似乎变得那样明白、那样清晰,世间上的道理在他的口里是那么的直率、坦诚。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说到了点子上,都进入了同学们的脑子里,甚至连灵魂都能被其所震动,严肃的他在讲课时还会时不时地说一个小幽默来印证他的观点。同学们都被这样的老师吸引了,都真诚地成为了他的学生,他是真的掌握了这个课堂。许广平看着他,心中似乎有一团火焰燃烧了起来。
那是团灰烬在燃烧,是迷茫的她又燃起了希望的火,她从他的眼神、他的话语中,似乎看到了他高大的灵魂,看到了自己迷失的方向。这样的老师才是真正的老师。
许广平每周要上30小时的课,在所有的课里,她最盼望的就是鲁迅那只有一个小时的《中国小说史略》,她总是早早地来到教室,坐在第一排,焦急地等待老师的到来。上课之时,聚精会神,不肯放过老师的每个字、每句话、每个神情,她觉得,在鲁迅的课堂上,年青的思想才真正得到了升华,才能愈加进步。鲁迅已不仅仅是她的良师,更像是她的指路明灯。
但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便急转直下了。北洋政府任命杨荫榆为女高师的新校长。杨荫榆虽然接受过欧美教育,但在担任校长期间却实行粗暴的家长式管理。对学生运动多加诋毁、限制、禁止,还多次开除进步学生,对不合己意的教职人员更是多方打压。鲁迅等老师遂愤而退回了女高师的聘书。杨荫榆的行为很快便激起了全校师生的反抗,“驱杨风潮”自此而起。许广平更是这其中的中坚力量。
学校环境日益恶劣,抗议、游行此起彼伏,学生们也面临着种种选择,更是有满心的疑问得不到回答。正是在这种苦闷、彷徨的时刻,许广平给鲁迅写了第一封信,寻求答案。鲁迅也不负所望,很快回信解答了她的疑问。随着第二封信、第三封信的寄出,两人的通信也逐渐多了起来。日后,许广平还将她与鲁迅的通信结集出版,名之曰《两地书》,那几百封的信件,记录着两人的情感变迁。
此时形式愈加险恶,杨荫榆竟将许广平、刘和珍等人开除,要他们的家人领回去,甚至还要派军警押送。在那种情势之下,鲁迅站了出来,告诉她们:“来我这里,不怕!”他那略显瘦弱的身躯在那时的许广平看来竟如泰山般伟岸宽广,他的行为已堪称英雄。许广平感到,他在自己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了,她已不想仅满足于做他的学生了。
在鲁迅那里,她终于能够真正地接近他,接近这个她眼中的大人物,接近他的生活,他的工作,他的内心,直到他的灵魂。
鲁迅对许广平亦是颇怀好感的。许广平每次都坐在第一排,听课时神情专注,对他的提问也是积极回应,甚至还敢于打断他的话。两人第一次通信后,就未曾中断,他们在信中一同讨论现实、理想、社会、校园,渐渐地,信中的口气也不再那么严肃,而变得亲切起来。如果之前的信中还有着师生间探讨学术的严肃气氛的话,那么后来的信中则多了一份男女间的亲昵。
总之,在某一天,两人互相确认了对方的爱意,成为了一对恋人。
这对师生恋在那个纲常礼教的中国很明显是异端,他们的恋情也很快就遭到了封建卫道士们的攻击、污蔑。但是鲁迅跟许广平仍未改初衷,他们对这种攻击早有预感,他们就是要用爱情来冲破纲常伦教的罗网,来宣示爱情的伟大,来宣示旧道德的荒谬。
许广平岂是普通的女子,面对老夫子老顽固的攻击,自然要反击,岂可忍气吞声。她随即在鲁迅主编的《国民新报》上发表文章,名曰《同行者》。她赞扬鲁迅“以热烈的爱、伟大的工作给人类以光和力”,使“将来的世界璀璨而辉煌”。还告诉世间:她将不会畏惧“人世间的冷漠、压迫”,不畏惧封建卫道者的猛烈袭击,与鲁迅携手同行,“一心一意地向着爱的方向奔驰”。
他们先是奔赴广州,广州发生反革命屠杀之后,鲁迅愤而辞职,许广平也随着他转而赴上海居住。
鲁迅开始正面迎击反革命势力的“围剿”了,他的一篇篇文章、一句句话就像一把把利剑,刺向了反动文人和旧道德鹰犬的心,吹响了自由、解放的号角。而在鲁迅用笔来战斗之时,许广平放下了自己的工作,全身心地支持爱人的战斗。
她为他查找资料,抄写字句,誊录文章,为他洗衣做饭,照顾起居,正是因为有了许广平这个贤内助的支持,鲁迅在此后十年的创作成果,远远超出了之前的二十年。
他们在工作上通力合作,在生活上互相支撑,这是他们一生中最精彩的时光。
(三)
但是,许广平很快就感觉到,她跟鲁迅之间出现了一些问题。
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生活中的一些细节,让她感受颇深。她好像感觉得到,她跟鲁迅在一起后,反没有之前那么亲昵了。
家门口有个公园,以前鲁迅还会跟她一起去逛一逛,到后来渐渐去得少了。她要鲁迅陪她去的时候,鲁迅也没有了以前的欣然,最多就是说:“公园嘛,就是左边一条路,右边一条路,有一些树。”
这大概就是文人的通病,对他们来说,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尤其是对女人,文人们通常是只有开始的热情,一旦得了手,便不再珍惜。就好像一件珍宝,只有在别人的手中价值连城,一旦自己拿到手,就仅仅变成了一件家什。
这大概也就是爱情的副作用,无论开始的时候有多么甜蜜,一旦熟悉了,也就厌倦了。婚姻在把两个相爱的人结合在一起的同时,也把爱人变成了家人。爱情之中又增加了亲情的重量,而且越来越重。
对许广平来说,她与鲁迅的爱情或许使她放弃了很多,而她得到的却远比放弃的少。这是她为爱情所做的不公平交易,虽然吃亏了,但还是心甘情愿的。她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他身边的女人,能够一直看着他、帮助他、照顾他、爱他、吻他、为他生儿育女。她终于能够在他的光辉下生活了,即使被那炽热的光芒所灼伤,她也依旧是被羡慕的对象。
她与鲁迅在一起是很辛苦的,毕竟是要做鲁迅的女人,难度可想而知。不仅仅是鲁迅本人的光芒太过耀眼,还有鲁迅惹上的那些麻烦。文化敌人、反革命势力、旧道德拥趸、封建卫道士组成的包围网的“围剿”,让鲁迅和许广平必须时时面对险恶的环境和恶毒的攻击。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压力甚大。
鲁迅一直没有给她一个名分,直到她怀孕后,两人才正式结婚。实际上鲁迅早在家乡时,就被母亲逼迫娶了一个名叫朱安的姑娘。鲁迅并不喜欢朱安,只是母命难违。虽然正式娶了许广平,但按照传统,朱安才是大夫人,许广平也只是姨太太。在鲁迅、许广平眼里,旧的传统道德根本没有参考性。鲁迅心中真正的妻子只有许广平一个人,对朱安他从来没有承认过。
倒是许广平很是同情朱安,她了解中国女人的苦难,知道在传统思想的压榨下的她们是没有错误的,错的是时代。她经常以鲁迅的名义给朱安寄钱、寄物,以帮她赡养家小。朱安也很感激许广平,她时常对人说,许先生是能够理解她的。
虽然跟鲁迅的感情没有以前那样炽热了,但是那感情早已经转变成了更加稳定的夫妻之情。他们是要共度一生的夫妻,这一点是谁也改变不了的。鲁迅对许广平的牺牲与贡献是怀着深深的感激的,发表文章时他还时常用“许霞”、“许遐”的笔名。
有一年,鲁迅得到了一版珍贵的《芥子园画谱》,他将它赠给了妻子许广平,还在上面题诗一首,其中一句“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就写出了他对许广平真挚动人的感情,那是一个丈夫对一个妻子的感谢。
这份爱情最终也无法阻挡死神的脚步,鲁迅于1936年10月19日去世,许广平一直陪在他身边。“死生契阔,与子携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的愿望,已不能实现了,最终,他们也不能互相抚着花白的头发,回首属于两人的爱的往事了。
许广平将自己的余生全部贡献给了鲁迅,她出版他的遗作,整理他的文章,扞卫他的名声。无论在多么险恶的环境下,她都没有屈服,因为她的眼中,还屹立着那瘦弱的背影,而那瘦弱的背影,却是民族的脊梁。
她应是无悔的,她爱着的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是一个看透了世间的男人,是一个会给自己温暖的男人,是给了自己一个家庭的男人。他是别人眼里的“民族魂”,但是对她来说,他是鲁迅,是她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