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三月,他的老师刘宗周,在家乡绍兴获悉京师沦陷,徒步前往杭州,要求浙江巡抚黄鸣俊为已故崇祯皇帝发丧,并且发表讨伐李自成檄文。不久福王在南京监国,建立弘光小朝廷,给刘宗周官复原职。刘宗周表示:大仇未报,不敢受职。
一年后,清军南下,南京弘光政权崩溃,杭州潞王投降。正在吃饭的刘宗周,推案痛哭,从此移居郊外绝食。朋友相劝,他沉痛地说:北都之变,可以死可以不死,因为自己罢官在野,而且寄希望于南明中兴。南都之变,主上(福王)自弃其社稷,当时可以死可以不死,因为还希望后继有人。现在浙江也投降了,老臣不死,还等什么呢?死意已决,便乘船到西洋港,跳入水中,被人救起。心灰意冷的刘宗周,绝食二十三日而死,时年六十八岁。
刘宗周的死,显示了遗老们与明朝共存亡的风节,极大地震撼了陈洪绶,影响了他晚年的行止进退。
三、“甲申之变”与陈洪绶的痛楚
“甲申之变”是指崇祯十七年(1644)的改朝换代,对于恪守传统道德的士大夫而言,是一场灭顶之灾。这种情怀,当代人是难以理解的,而这恰恰是了解晚年陈洪绶的关键。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的深夜,准确地说,是三月十九日子时(午夜一点左右),走投无路的皇帝朱由检在司礼监太监王承恩陪同下,来到煤山(景山),在寿星亭附近一棵大树下,上吊自尽,王承恩随后也上吊殉葬。皇帝的死,意味着大明王朝的崩溃。
一部分崇尚士大夫气节的官僚,选择了杀身成仁的归宿。
大学士范景文眼看大势已去,感叹自己身为大臣不能为天子出力,深深愧疚,从此绝食。十九日京城沦陷,传闻皇帝驾崩,叹息道:只有一死,来报答陛下。随即在妻子陆氏灵堂前自缢,被家人救下后,赋诗明志:“谁言信国非男子,延息移时何所为?”向皇宫方向跪拜号哭,纵身跳入一口古井中。他是内阁大学士中唯一为国殉难者。
户部尚书倪元璐在京城陷落后,向北跪拜皇宫,为自己身为大臣不能报国而自责;又向南跪拜,辞别住在南方的母亲。然后换上便服,祭拜关公,在案头题字:“南都尚可为,吾死分也。”(南京大有可为,死是我的本分)之后对家人说:必须等到大行皇帝殡殓,才可以给我收尸。随即在厅前自缢,仆人想上前解救,老仆哭着劝阻:主翁再三嘱咐,不要阻拦他殉难。他的儿子遵照父亲愿望,直到崇祯皇帝殡殓后,才给父亲合棺下葬。李自成的部下得知这一情况,表彰为“忠义之门”、“真忠臣”。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十八日率领御史上城墙巡视,遭到太监阻挡,归途遇见同僚吴麟征,握手挥泪,互相鼓励,誓死国难。次日,获悉国难,抱头痛哭,带了印信、官服,前往吉安会馆(江西吉安同乡会),祭拜文天祥,题写绝命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今日骑箕天上去,儿孙百代仰芳名。”随之上吊而死。
像他们那样殉节的还有:兵部侍郎王家彦,刑部侍郎孟兆祥,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施邦曜、大理寺卿凌义渠等。与此成为鲜明对照的是,大多数官僚贪生怕死,卖身投靠新朝。
大学士魏藻德、陈演等首席大臣,在李自成入主紫禁城的第二天,就前往拜谒,表示改换门庭之意。李自成训斥魏藻德:你受皇帝重用,应当为社稷而死,为何偷生?魏藻德连忙叩头说:如果陛下赦免,一定赤胆忠心相保。对于这些朝秦暮楚的人,李自成不屑一顾,命令士兵把他们囚禁起来。
其他降官一千二百多人,身穿青衣,头戴小帽,前往会极门集合,等待录用。李自成对这批降官十分反感,对处理此事的牛金星说:官员们在城破之日能够为国殉难,才是忠臣,怕死偷生者都是不忠不孝之人,留他干嘛?
值得注意的是,清朝顺治皇帝对于为明朝殉节的大臣,也给予高度评价。就在陈洪绶死于非命的顺治九年,下达圣旨,表彰前朝忠臣,要求政府部门对范景文、倪元璐、李邦华、王家彦、施邦曜、凌义渠、吴麟征等二十人,拨地七十亩,为他们建造祠堂,给予祭祀。
这些殉节大臣的风节,无疑对陈洪绶在明清鼎革之际的言行,有很大的影响。对他激励更大的是,当清军南下,南明福王政权、唐王政权、鲁王政权相继崩溃,江南抗清义士所表现出来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他的老师刘宗周绝食而死是一个榜样,另一位他尊敬的前辈——大名鼎鼎的黄道周,刘宗周的志同道合者,也是一个榜样。
黄道周被唐王政权任命为大学士,临危受命,他主动请缨,前往江西招募抗清义旅,以图恢复。从广信出衢州,到达婺源,遭遇清兵,战败被俘。清朝当局把他押解到南京,路过东华门,他坐地不起,淡然地说:此地离高皇帝陵寝最近,就死在这里吧。监刑官把他就地处死。
诸如此类的事例很多。以《三垣笔记》而为人所知的李清,在扬州获悉甲申之变,嚎啕大哭,几次昏厥过去。此后,每逢三月十九日,必定设立灵位祭奠。有人问起,他说:我家世受国恩,涓埃未报,国亡后守其硁硁,有死无二。南京失守后,他回归故乡隐居长达三十八年,闭门著书,杜门不与人事。以《物理小识》而著名的方以智,在南明桂王政权官至礼部侍郎、东阁大学士,不久,称病辞职。桂王屡次起用,他都婉言谢绝,陷入矛盾之中——“归则负君,出则负亲”。在归途中被清军俘获,清军大帅企图招降,左面放着官服,右面放着利刃,让他选择,究竟是升官还是死亡。方以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右面的利刃——死亡。这一举动使清军大帅顿生礼敬之意,释放了他。他随后出家为僧,更名宏智,字无可,别号药地。
从他们身上折射出崇尚气节的士大夫在明清鼎革之际,忠臣不事二主的道德光芒。其表现形式有所不同,旨归却是一致的。一些人在一线作战,为抗清而捐躯;一些人在改朝换代的紧急关头,坚持明朝遗老的节操,以身殉节;另一些人虽然苟且活了下来,却选择冷眼旁观的不合作态度。陈洪绶在鼎革之际的言行,只有从这种宏观视野中,才能得到索解。
明末时,陈洪绶寓居于青藤书屋,获悉甲申之变的消息,悲痛欲绝。据当时人说:“时而吞声哭泣,时而纵酒狂呼,见者咸指为狂士,绶亦自以为狂士焉。”对于明朝的灭亡,他内心极其痛楚,又不能直接流露出来,只能纵酒狂呼,这种狂士行为,其实是佯狂。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一直如此,旁观者把他看作狂士,他自己也自以为狂士。而这恰恰表明他很清醒,是佯狂。
南明唐王政权授予他翰林待诏、监察御史,他都没有接受。清军攻陷绍兴,清朝当局以死相威胁,命他作画,他誓死不肯。为了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他到绍兴云门寺削发为僧,自称悔僧、云门僧,改号为悔迟、老迟,对自己苟且偷生表示深深的悔意。
这种情意,在他的诗中有所流露:“剃落亦无颜,偷生事未了”;“国破家亡身不死,此身不死不胜哀”。对现实不满,又不能发泄,只能表现为放浪形骸的狂士,如同竹林七贤那样的佯狂。邵廷采这样描写当时的陈洪绶:“饮酒放豪,醉辄骂当事人。第闻蕺山(刘宗周)先生语言,则缩颈咋舌却步……先生既没,朝夕仰礼遗像,题壁云:‘浪得虚名,山鬼窃笑,国亡不死,不忠不孝。’”
这种不合作的狂士风度,是新朝当权者不能容忍的,死于非命似乎是必然的归宿。
顺治九年(1652),在杭州卖画度日的陈洪绶,突然如痴如狂,东躲西藏,从杭州回到绍兴,不久就离奇死去。
关于他的死,有三种说法:病死,被杀,自杀。在我看来,被杀的可能性最大。邵廷采《明遗民所知传》有一句话值得细细玩味:“晚岁在田雄坐,尝使酒大骂”,隐约道出了他的死因。
田雄是晚明江北四总兵之一黄得功的部将,南京陷落,黄得功自刎,他挟持福王(即弘光帝)投降清朝,新主赞扬他“有斩将擒王之功”,是“真功臣”,因此官员亨通,由浙江总兵升任浙江提督。明朝遗老对此人深恶痛绝。田雄附庸风雅,宴请陈洪绶。陈洪绶佯装酒醉,当众大骂田雄。一手掌握浙江军事大权的田雄哪里肯放过他!
同时代人丁耀亢哀悼陈洪绶的诗,特地指出:“时有黄祖之祸”。所谓“黄祖之祸”,是借用才子弥衡当众羞辱曹操,死于江夏太守黄祖刀下的典故。诗中所云“名高百尺莫登楼”,“始信才多不自谋”,都在暗示他死于非命。在当时的专制政治高压下,这是一个敏感话题,只能暗示而已。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看出了此诗的言外之意,点明:“陈洪绶以不良死。”所谓“不良死”,可以理解为非正常死亡,或者说死于非命。
陈洪绶的死于非命,令人想起魏晋名士嵇康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