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明朝大人物:皇帝、权臣、佞幸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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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鼎革之际的陈洪绶(1)

上海博物馆2009年举行了一次“南陈北崔”书画特展,邀请本人作一次公众讲座,有些惶恐。本人对于中国绘画史所知甚少,只能从自己熟悉的明清史角度,谈些粗浅的看法。

要读懂画,必须先读懂画家其人;而想了解画家其人,则必须先了解他所处的时代。看清楚了时代在画家身上留下的烙印,才能明白画作隐含的志趣与情怀。这就是讲座题目的用意。

一、陈洪绶的才情与品格

生活在明末清初的陈洪绶,是才华横溢的画坛奇才。他的代表作《九歌》、《西厢记插图》、《水浒叶子》等,久享盛名,蜚声中外。同时代人毛奇龄《陈老莲别传》说:他的画作流传于朝鲜、兀良哈(蒙古)、日本、撒马儿罕(中亚、西亚)、乌思藏(西藏)等地。这些地区不惜以高价收购他的名画,商业利益驱动下,赝品层出不穷,有所谓“海内传模为生者数千家”的说法。仿制他的画作的竟然有几千人之多,不知道有没有打破古今中外的记录?毛奇龄举了一个例子:宁波人袁鹍,家庭贫穷,在日本商船上做账房先生,把两幅陈洪绶的名画藏在竹筒里,送给日本船主,船主大喜过望。其实是仿制品——“亦传模笔也”。朱彝尊说:陈洪绶画作,赝品纷纭,精美的赝品大多出于他的弟子严水子、严山子、司马子雨之手,怪不得能够以假乱真。

画坛奇才都有天赋。他四岁时,就在墙壁上画了长达八九尺的关公像,栩栩如生。老人见了情不自禁跪拜,并且长期供奉。朱彝尊感慨地说:“盖绘事本天纵也!”

《清史稿·陈洪绶传》如此评价他的绘画成就:“洪绶画人物,衣纹清劲,力量气局在仇、唐之上。”之所以能够超越仇英、唐寅这些名家,除了天赋,还应归功于早年下过苦功,潜心临摹前辈画家名作。比如,在杭州府学临摹石刻李公麟的《七十二贤像》,又临摹周昘的《美人图》,不止一遍,而是再三再四,还不罢手。友人对他说:你的临摹画已经超过了周昘原画,为什么还不满意?陈洪绶回答说;“此所以不及者也。吾画易见好,则能事未尽也。”这段话见于毛奇龄《陈洪绶别传》以及《清史稿·陈洪绶传》,可见已经传为美谈,众所周知了。从中可以看到他对艺术精益求精的态度,他的美学追求很值得当今画家深思:临摹前辈大师的名作,被观众叫好,以为超过了原作,恰恰表明与原作的差距,还没有真正学到前辈的“能事”。有了这样的境界,所以钱塘冯秀才写诗称赞他:“三百年来陈待诏,调铅杀粉继前人。”继承了前人的精髓,才能成为三百年来首屈一指的画家。

这样的奇才,往往有奇特的品格,或许可以概括成“狂狷”二字,那是类似于竹林七贤的名士风度,恃才傲物,放浪形骸,不拘小节。

请看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对他的描写:“中年,纵酒狎妓自放,客有求画者,罄折至恭,勿与。”有钱有势者拿了巨额银子,恭恭敬敬来求画,他不予理睬。这是他狂狷的一种表现。另一种表现就更加狂狷了:“及酒边召妓,辄自索笔墨,虽小夫稚子,征索无弗应。”只要有酒喝,有妓女作陪,他自己找来笔墨作画,即使贩夫走卒乃至儿童,有求必应。

陈洪绶喜欢“纵酒狎妓”作画,有他的诗《赠妓董飞仙》为证:

桃花马上董飞仙,自擘生绡乞画莲。

好事日多还记得,庚申三月岳坟前。

毛奇龄对这首诗有这样的说明:“老莲总角为画,便驰骤天下,特以好酒,尤好为女子作画,故女妓每载酒邀作画。是诗实录也。”诗中谈到桃花盛开的春天,骑马而来的董飞仙,拿了绢帛请陈洪绶画莲花,陈洪绶由此想起二十三岁时与她同游岳坟的美好日子。

陈洪绶不仅画好,诗也写得好,上面那首广为传颂。此外,王渔洋颇为欣赏他的一首《忆旧》:

枫溪梅雨山楼路,竹坞茶香佛国眠。

清福都成今日忆,神宗皇帝太平年。

晚年,他与好友毛奇龄相约在萧山会面,又担心暮年随时可能死去,写了下面的诗:

萧山相绝旧时亲,兼想湘湖雉尾莼。

明岁有期今岁往,老迟五十二年人。

诗写得清新脱俗,情意绵绵。可惜的是,他的画名太大,把诗名完全掩盖了。清代学者阮元对陈诗“流传甚寡”颇为感叹:“能诗而名勿著,为画所掩也。”

“南陈北崔”确实名副其实,陈洪绶与崔子忠两位大师相似之处实在太多,不仅艺术水平不相伯仲,而且品格也如出一辙。《清史稿·崔子忠传》说他“负异才”,“作画意趣在晋唐之间,不屑袭宋元窠臼。人物仕女尤胜。董其昌称之谓:‘非近代所有。’”这种品格显然是一派名士风度,宁愿“家居常绝食”,也不肯轻易卖画,有财有势者用重金收购,他一概拒绝。史可法送给他一匹名马,他立刻卖掉,请朋友大吃一顿,一天之内挥霍殆尽。

陈洪绶何尝不是如此,毛奇龄说他喜欢喝酒,“人所致金钱,随手尽”。

在陈洪绶身上还可以看到他的同乡前辈徐渭(徐文长)的影子,他晚年居住在徐渭故居青藤书屋,绝非偶然。徐渭这位文人画家,行事怪异,也是不拘小节的风流名士。无怪乎人称“三百年间两奇士”。

二、陈洪绶与刘宗周

陈洪绶生活在万历二十七年(1599)至顺治九年(1652),大部分时间是在明末度过的,入清以后不过九年而已。总体来看,他是一个明代人,不是一个清代人,准确地说,他是一位明代遗老。令人不解的是,《明史》没有为他立传,倒是《清史稿·艺术传》中有他的小传。

陈洪绶由画坛崭露头角,是在万历末年到崇祯初年,其间,他曾经有过短暂的踌躇满志的一段时光。崇祯三年(1630),陈洪绶乡试落第。科举道路走不通,不得已“纳粟入监”——出钱成为国子监生。崇祯皇帝对他颇为欣赏,召进宫中临摹历代帝王像,使他有可能成为一个宫廷御用画师。然而命运与秉性的驱使,终于使他走向归隐。

这和他的老师刘宗周有很大的关系。

万历四十三年,十八岁的陈洪绶投身一代名儒刘宗周门下,求学问道。学识渊博的刘宗周登上政坛以后,清正廉洁,疾恶如仇,敢于直言进谏,执拗而无所顾忌。这种风骨影响了陈洪绶一生。在明清鼎革之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遗老风度,几乎亦步亦趋。

崇祯十五年,言官姜采、熊开元因为向皇帝进谏,而被关入锦衣卫镇抚司监狱,引起正直官员的不满。在一次御前会议快要结束时,吏科都给事中吴麟征为姜、熊二人求情,被皇帝驳回。一向敢于直言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宗周挺身而出,请求释放姜、熊二人。他的话讲得直截了当:国朝从来没有言官因为进言而被关入锦衣卫监狱的,姜、熊二人开了先例。他愈说愈激动,无所顾忌地反驳皇帝的话:“厂卫不可轻信,是朝廷私刑!”皇帝顿时肝火大旺,训斥道:“东厂、锦衣卫俱为朝廷问刑,何公何私?”刘宗周依然侃侃而谈:言官进言,可用则用,不可用则置之不理,即使有罪,也应由三法司定案。姜、熊二臣因为进言而下狱,有伤国体,也有悖于皇上当初求言的初衷。

皇帝恼羞成怒,大喝一声:刘宗周候旨处分!

在场的大臣惊讶之余,纷纷为刘宗周辩护,希望皇帝收回成命。皇帝拒不接受,火气愈来愈大,信口开河,说了一句令众人大吃一惊的话:熊开元背后的主使者,想来就是刘宗周!

刘宗周的同僚、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金光宸仗义执言,说明事实真相:刘宗周秉性耿直,从来不会客,和熊开元不相往来。宗周与臣在同一衙门,臣极了解他……皇帝不等他讲完,厉声喝道:金光宸也一并惩处!在众多大臣再三恳请下,皇帝总算从宽发落,把已经拟好的圣旨——“刘宗周革职,刑部议罪”,抹去“刑部议罪”四字。

第二天,即崇祯十五年闰十一月三十日,两袖清风的刘宗周骑着驴子,在肩扛包袱的仆人陪伴下,从顺城门出京,踏上了回乡之路。人们看到的不仅是刘宗周的凄凉落寞,而是大明王朝一步一步走向末路。

陈洪绶作为他的学生,含泪送别恩师,写诗一首,抒发“夫子受谴去国”的悲愤:

青鞋布袜嗟行矣,苹乌糜庭良可叹。

诵道嵇山瞻北阙,浮云不许老臣观。

次年七月,陈洪绶怀着对时局绝望的心情,离京南下,回乡隐居作画。他在诗中说:“病夫二事非所长,乞与人间作画工。”深秋抵达杭州,画出名作《水浒叶子》,用自己擅长的绘画方式,向恩师刘宗周学习,以北宋末年社会动乱的历史画面,曲折地影射明朝的末路,希望当局者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