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明朝大人物:皇帝、权臣、佞幸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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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海瑞的为官风格

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写到海瑞,用了这样一个标题:“古怪的模范官僚”,这话粗看起来似乎有点道理,细细琢磨,并不尽然。何谓“古怪”?这里面有一个视角问题,有一个立场问题。他为官清正廉洁、刚直不阿、锋芒毕露,在吏治败坏、贪赃枉法盛行的官场,显得特立独行,在那些贪官、庸官眼里,如芒刺在背,格格不入,委实有些“古怪”。

他在担任南平县教谕(县学教官)时,主管监察事宜的御史前来考察,到了学宫,命令教官们下跪迎接,海瑞却立而不跪,义正词严地说:如果到御史衙门参见,理当行下属礼,然而此地乃是师长教士之地,教官不应当屈膝。另外两名教官夹住海瑞下跪,他依旧立而不跪,形成奇特景象:两个下跪的人中间夹一个站立的人,像一个山字形的笔架,当时人称之为“笔架博士”。他在县学里,用儒家的圣贤之道来教育诸生,不收“束修”(学费),拒绝诸生送来的馈赠。他的上司起先感到古怪,后来明白了他的用意,礼遇有加。

升任淳安知县后,海瑞知道这是一个贫困县,格外关注民生,裁革“无名常例”(各种名目的税费),自己除了微薄的薪水,不再收取一丝一粟的外快,和仆人过着清苦的生活。为了紧缩开支,县衙门雇佣的吏胥(办事人员),公事完毕以后,各自回家务农,不舍弃本业。总督胡宗宪之子从杭州返回徽州,路过淳安,强令驿站提供交通工具,驿站主管因为他不是官员,予以拒绝。此人依仗父亲的权势,把驿站主管倒悬在凉亭里。海瑞闻讯赶来,不愠不火地说道:胡大人清廉无二,早就关照过,儿子路过淳安时,地方官不要铺张浪费招待。如今此人所带行李既多又重,必定不是胡大人之子。随即没收了行李中几千两银子等贵重物品,派人快马加鞭前往杭州,把情况一五一十报告胡宗宪。胡宗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却也抓不住把柄,只好不了了之。

巴结严嵩之子严世蕃而官运亨通的鄢懋卿,谋得了都御史、总理盐法的差事,贪赃枉法,成为暴发户。他带着小妾巡游,小妾乘坐“五彩舆”(彩色花轿),由十二个女子抬着,招摇过市。每到一地,令地方长官款待,所用厕所豪华无比,不仅用绫罗绸缎装潢,而且马桶是白银打造的。路过淳安,海瑞我行我素,只用粗茶淡饭招待,一再声明,淳安是贫困县,无力接待贵客,请饭后立即启程。鄢懋卿恼怒得很,正要发作,随从提醒胡宗宪之子在这里的遭遇,只得灰溜溜地离开此地。

对于如何当好县官,海瑞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说:“知县者,知一县之事,一民不安,一事不理,皆知县责也。”上面的朝廷是我的父母,中间的巡抚、巡按是我的昆弟,下面的里老、百姓是我的子姓。处理这些关系,各有正道。他反对因循苟且的为官之道:“若谓止可洁己,不可洁人,洁人生谤;若谓不可认真,认真取祸;不顾朝廷之背否,以乡愿自待,以乡愿待人,弃吾子姓,弃吾昆弟,莫甚焉。”在他看来,为了招待过往的官员,向百姓摊派税费,还自诩为通融,这个口子绝不能开:“其言不过一开口而已,不知此口一开,惠私一人,害千万人,不可开也。曰:不过费纸一张而已,不知此纸一发,惠私一人,害千万人,不可发也。”

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是,海瑞出任户部主事后,对嘉靖皇帝的尖锐批评。嘉靖四十一年(1562)严嵩下台,三年后严世蕃被处死,抄没严府家产,意味着一个贪腐时代的结束。然而嘉靖皇帝还活着,依然故我,朝政没有起色。正如黄仁宇所说:“严嵩去职虽已三年,但人们对嘉靖的批评依然是‘心惑’、‘苛断’和‘情偏’。然而他对这些意见置若罔闻,明明是为谀臣所蒙蔽,他还自以为圣明如同尧舜。”

嘉靖四十五年,刚直不阿的海瑞,向嘉靖皇帝上《治安疏》,以无所顾忌的姿态、锋芒毕露的文字,批评皇帝,抨击朝政。一时间,这份奏疏广泛传抄,朝野轰动,称之为“直声震天下”。

他在奏疏中毫不客气地指责皇帝清虚学道,潜心修醮,以至于二十多年不上朝理政,导致纲纪废弛,吏治败坏,民不聊生,“天下因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他指出:臣民不对陛下讲真话已经很久了,官员们“愧心馁气以从陛下”,“昧没本心以歌颂陛下”。陛下一意玄修导致“心惑”,过于苛断导致“情偏”,大臣为了俸禄而阿谀奉承,小臣由于畏罪而唯唯诺诺。因此要冒死进谏,希望陛下“幡然悔悟”,洗刷“君道之误”。

上朝前,海瑞特地买了一口棺材,诀别了妻儿老小,把后事托付给同乡好友——庶吉士王弘诲。这一切表明,他决心冒死谏诤,为了促使皇帝幡然悔悟,必须言词激烈,就好比治重病下猛药。对皇帝下猛药,被旧史家称为“批逆鳞”,势必引起龙颜大怒,难逃一死。海瑞知道这样的后果,迎难而上。他一向反对官场上庸俗的风气——“医国者只一味甘草,处世者只二字乡愿”,用味甜性温的甘草无法医治国家重病,用明哲保身的乡愿哲学混迹于官场必将祸国害民。

这帖药猛烈得让嘉靖皇帝无法消受,此公自比为尧舜,书斋也以“尧”命名,而海瑞说他连汉文帝都不如,气得他浑身发抖,把奏疏扔到地上。过了一会,又把它捡起来,要看看后面还写了些什么。之后,勃然震怒,吩咐身边的太监黄锦:把他抓起来,不要让他跑了!黄锦告诉他:海瑞自知触怒皇上必死无疑,诀别妻子,买了棺材来上朝,等待入木,不会逃跑的。还说:看他的为人,刚直有声,为官不取一丝一粟。听了这话,嘉靖皇帝平静了下来,再三阅读这份奏疏,叹息道:真是忠臣,可以和比干相媲美,但朕并非殷纣王。随即给内阁首辅徐阶写了秘密手谕:“今人心恨不新其政,此物可见也,他说的都是。”一向听不得批评的皇帝,居然破例承认海瑞“说的都是”。但是,这不过是私底下的表态,只有徐阶一个人知道;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和威望,一定要处死海瑞,再一次显示自己的尊严不可冒犯。

徐阶内心赞成海瑞对皇帝的批评,这从他不久后代替嘉靖皇帝起草的遗诏,可以看得很清楚。如果直白地说出来,局面反而不好收拾。政治经验丰富的徐阶用另外一种方式帮助海瑞,对皇帝说:海瑞这样的草野小臣,无非是想沽名钓誉,陛下如果杀了他,恰恰成就了他,在青史留下英名;不如留他一命,使他无法沽名钓誉,也显得皇恩浩荡。于是乎,海瑞侥幸逃过一死,关进了监狱。

不久,嘉靖皇帝突然驾崩。海瑞在狱中听到噩耗,如丧考妣,呼天抢地,嚎啕大哭,呕吐得一塌糊涂,昏厥了过去。次日清晨,他披麻戴孝,为死去的皇帝服丧。史家评论说,由此可以看到真正的忠臣心态。此话言之有理,海瑞骂皇帝,并不是痛恨他,而是希望他从此振作起来,做一个好皇帝。比起那些“一味甘草,二字乡愿”的官僚,他才是真忠臣。

徐阶在嘉靖与隆庆交接之际,拨乱返正,代替大行皇帝起草遗诏,让已经死去的皇帝检讨痴迷于道教的错误,为那些批评皇帝而遭到惩处的官员恢复名誉和官职。海瑞由此得以释放,官复原职。何乔远《名山藏》写道:“上崩,庄帝(隆庆)即位,以遗诏出(海)瑞,复故官。”由此可见,徐阶对于海瑞的意义非同一般,既救他一命,又延长了他的政治生命。

不久,海瑞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巡抚苏州、松江等府。这一带是全国的经济中心,显然朝廷想借重海瑞的威望,加强这个财赋重地的控制。海瑞的任命一公布,那些贪官污吏慑于他的声威,望风挂印而去;一向骄横的苏州织造太监,出行坐八抬大轿,听说海瑞将至,立即去掉四个轿夫;苏州的显赫豪门,为了炫耀,把门墙涂成赭色,听到风声,一夜之间改成黑色。

苏州府、松江府一带盛行“投献”,具有官僚背景的豪绅(即所谓“乡官”)利用“投献”的名义,霸占民田,逃避赋税。据说,有上万乡民向海瑞告状陈词。海瑞秉持一贯的风格,雷厉风行予以整顿,并且要求家在松江的徐阶带头,“退田过半”。徐阶有恩于他,他却丝毫不讲情面,非退出一半田产不可。言官戴凤翔站在“乡官”立场上,攻击海瑞“沽名乱政”,“迂狂颠倒之甚,不可一日居地方”。海瑞据理反驳:“今日乡官之肉,乃小民原有之肉,先夺今还,先夺其百,今偿其一。臣恐(戴)凤翔亦是此等乡官也。”戴凤翔理屈词穷,然而朝廷中苏松一带的官员势力强大,出于自身利益考虑,把海瑞调往南京,总督粮储,明升暗降。海瑞感叹道:“今日皇上有锐然望治之心,而群臣绝无毅然当事之意,苟且因循,排奖牵制。”愤然辞官而去。

万历十年(1582)张居正去世后,朝廷起用他为南京吏部右侍郎。当时他已经七十二岁,朋友劝他推辞,他说:老臣耄耋之年受天子特达之知,当有特达之报,岂能以犬马余龄为嫌,回避皇帝帷盖之恩。他一如既往,正如尹守衡《明史窃》所说,“罢无名官费,理根拔枝,毛举细察”。由此遭到忌恨者弹劾,转任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七十四岁死于任上。死时,依旧两袖清风,要不是朋友帮忙,差一点连殡葬都无钱料理。

这样的为官风格,古怪吗?高风亮节,历来曲高和寡,和海瑞相比,后世许多官僚望尘莫及,今日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