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七年,刑科给事中吴时来,刑部主事张翀、董传策,联手行动,在同一天上疏弹劾严嵩。吴时来说:严嵩辅政二十年,文武官员升迁或罢黜,由他一手包办;纵容儿子严世蕃出入禁地,代行内阁首辅职权。严世蕃因此招权示威,对高官颐指气使,视将帅如奴仆;公然授受贿赂,家中赃财堆积如山;安排亲信万寀把持吏部文选司,方祥把持吏部职方司,按照他的意志来任免官员。如果不除去严氏父子,陛下虽然宵旰忧劳,必将于事无补。张翀说:臣每每经过长安街,见到严府门前充斥着边镇将帅的使者,在见严嵩之前必须先向儿子馈赠厚礼;在见他的儿子之前必须先收买他的管家。他的管家严年的私产已经超过数十万两银子,严氏父子的财富可想而知。
结果是在意料之中的,吴、张、董三人都遭到严惩,吴时来发配陕西横州,张翀发配贵州都匀,董传策发配广西南宁。
严嵩之所以不能扳倒,道理很简单,有皇帝撑腰。一旦失去皇帝的恩宠,情况就大不同了。嘉靖四十年,一向善于阿谀逢迎的严嵩,一言不慎,得罪了皇帝,从此失去恩宠。
嘉靖四十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夜里,大火把西苑永寿宫化作一片废墟。如何善后?大臣中发生了分歧,有的主张修复永寿宫,有的主张皇帝迁回大内。严嵩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既不同意修复永寿宫,也不同意迁回大内,别出心裁地建议皇帝迁往南苑(重华宫)。这一建议触犯了禁忌——南苑是一个不祥之地,当年被蒙古俘虏的英宗回京时,景帝把他幽禁在南苑重华宫。嘉靖皇帝对此颇为忌讳:严嵩为什么建议我去那个倒霉的地方?
内阁次辅徐阶一向圆滑,从不敢和严嵩对着干,这时敏感到皇帝已经不再宠信严嵩,便反其道而行之,积极主张修复永寿宫;并且以最快的速度竣工,让皇帝搬进心爱的永寿宫,因而博得了皇帝的欢心,眷顾的天平向徐阶倾斜了。
徐阶为了扳倒严嵩,利用皇帝笃信道教的弱点,收买他身边的道士蓝道行,在扶乩时,假借神仙之口攻击严嵩,取得出奇制胜的效果,皇帝“幡然醒悟”,抛弃了宠信二十年的奸臣。据唐鹤征《皇明辅世编》记载,情节很是生动有趣。
某一天,皇帝向蓝道行提问,蓝道行扶乩,请神仙回答。人神之间的对话如下:
皇帝问:今日天下为何不能治理?
神仙答:原因在于,贤能者不能进用,不肖者不能屏退。
皇帝:谁是贤能者?谁是不肖者?
神仙:贤能者是内阁辅臣徐阶、吏部尚书杨博,不肖者是严嵩父子。
皇帝:我也知道严嵩父子贪赃枉法,念及他们奉承玄修多年,姑且容忍。他们果真是不肖之徒,上天真君为何不震怒,予以惩罚?
神仙:严世蕃恶贯满盈,应该迅速严惩,因为他在京城,上天恐怕震惊皇帝。如果把他发配到外地,便可以让他粉身碎骨。
扶乩完毕后,蓝道行马上把这一机密情报告诉徐阶。徐阶唯恐皇帝反悔,半夜三更派人通知御史邹应龙撰写奏疏,弹劾严嵩、严世蕃父子,此日清晨立即呈送皇帝。接到这份奏疏,皇帝当即下旨:勒令严嵩退休,逮捕严世蕃,流放边疆。不久,皇帝就有些反悔,多年积累的感情一时难以割舍,每每想起严嵩“赞修之功”,若有所失,闷闷不乐。写了一道手谕给新任首辅徐阶:“嵩已退,其子已伏辜,敢再言者,并(邹)应龙斩之。”也就是说,今后如果再有官员提及严氏父子的事情,那么就把那个官员连同邹应龙一并处死。
皇帝态度的微妙变化,后果是明显的。严嵩虽然退休,并未伤筋动骨;严世蕃流放海南岛雷州,成了虚应故事的官样文章,行至半路就返回江西老家,威风依旧。他的党羽罗龙文也从流放地逃回江西分宜严府,与严世蕃策划如何翻盘。
管辖分宜的袁州知府了解到这一动向,添油加醋地夸张为严府“聚众练兵谋反”,通报给巡江御史林润。林润先前曾经弹劾严氏父子的党羽鄢懋卿,担心严世蕃如果东山再起,可能遭到报复,立即把这一情况上报朝廷,再度加以夸张:严世蕃、罗龙文“蔑视国法”,“有负险不臣之志”,聚集勇士几千人,图谋不轨,为此还勾结“倭寇”,做着“谋反”的准备。
嘉靖皇帝对于严嵩罢官有点后悔,严世蕃流放途中擅自逃回,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予追究,况且追究下去对自己也不光彩。不过作为一国之君,可以容忍他们贪赃枉法,绝对不能容忍谋反,接到林润的报告,马上下达圣旨,逮捕严世蕃、罗龙文,押解来京审问。
严世蕃似乎早就做好了预案,胸有成竹。他听说言官们想通过治他的罪,为沈炼、杨继盛平反,很是高兴,得意洋洋地对党羽说:“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那么,他的“倒海水”是什么呢?
他们策划的“预案”是这样的:在审讯、定案时,可以接受贪赃枉法罪,好在皇帝对此并不在意;最为可怕的是“聚众”、“通倭”,务必要买通关节,删去这些词句,代之以沈炼、杨继盛的冤狱,来激怒皇帝,藉以脱身。以他昔日的余威,以及在官场的关系网,很容易地买通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官员,在定罪文书上写进为沈炼、杨继盛翻案的文句。这是一个很难察觉的阴谋,因为对于沈炼、杨继盛的惩处,实际上是皇帝亲自决定的。为沈、杨翻案,就等于要皇帝承认错误,肯定会激怒刚愎自用的皇帝。这样的话,可能性极小的翻盘计划,或许将由于皇帝的一句话,成为现实。
严世蕃精心策划的险招,被精明过人的徐阶识破了。三法司把严世蕃的定罪书交给内阁首辅过目,徐阶一下就看出了问题,要害是“彰上过”(彰显皇上的过错)。他把刑部尚书黄光升等引入内室,屏退左右,问道:诸君子以为严公子应当生还是死?黄光升答道:死不足以赎罪。又问:那么此案是杀还是生?答道:用杨继盛、沈炼案,正是要严公子抵死。
徐阶慢条斯理地说:恰恰相反,杨继盛、沈炼案件诚然激怒天下公愤,杨、沈二人都是皇上亲自下旨处死的,皇上岂肯“自引为过”?一看到这份定罪书,必定怀疑三法司企图借严氏案件,“归过于上”,必然震怒,你们几位主事者恐怕罪责难逃,严公子却可以得意洋洋离开京城了。
黄光升等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请教补救良策。
徐阶说:稍迟事机泄露,将不可收拾。说罢,从袖子中拿出一份文稿,把基调定在严世蕃与罗龙文聚众谋反上——“多聚亡命,南通倭,北通虏,共相响应”。议论已定,随即叫书吏誊清,加盖三法司印章密封,送呈皇上。
这一切严世蕃是不知道的,他还在暗自窃喜,自己的计谋已经得逞,对罗龙文说:他们要以你我为杨、沈抵命,奈何?罗龙文不解其意,没有说话。他抓住罗的手,轻声说:且畅饮几杯,不出十日,必定释放而归。皇上因此感念家父,别有恩命,也未可知。到时候再来收拾徐阶,还不晚。
严世蕃诡计多端,殊不知徐阶棋高一着,使得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经过徐阶修改的定罪书,强调的重点别出心裁,是皇帝毫不知情的罪状:“谋反”、“通倭”、“通虏”。为此虚构了子虚乌有的情节。例如:严世蕃和罗龙文一起诅咒朝廷,召集亡命之徒几千人,操练兵法,妄图谋反,并且企图勾结倭寇、蒙古,内外呼应。
严世蕃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但是,平心而论,把“谋反”、“通倭”、“通虏”的罪状强加于他,是用诬陷不实之词掩盖真正的罪状,用捏造的罪状来定案,显然是在耍弄阴谋诡计。这样一来,避开了“彰上过”的要害,皇帝很平静地接受了,作出这样的批示:仅仅凭林润的揭发,还不足以定案,也不足以昭示后世,必须进一步核实。徐阶和三法司再度耍弄手段,根本没有核实,径直由徐阶代替三法司起草“核实”报告,用肯定的语气回答皇帝:经过核实,严世蕃“谋反”、“通倭”、“通虏”证据确凿。
嘉靖四十四年(1565)三月二十四日,皇帝下达圣旨,批准三法司的拟议,以“交通倭虏,潜谋叛逆”的罪名,判处严世蕃、罗龙文斩首。严、罗二人得到消息,大失所望,抱头痛哭,家人要他们写遗书“谢其父”,竟然“不能成一字”。京城百姓大快人心,各自相约前往西市观看行刑,饮酒庆祝,一时间西市热闹得如同节日。随之而来的是查抄严府,据说有黄金三万余两、白银三百余万两,其他珍宝古玩价值白银数百万两。已经罢官的严嵩,被黜革为民,其孙子充军。曾经不可一世的权奸,精神彻底崩溃,寄食于墓舍,一年之后命归黄泉。
严嵩、严世蕃父子恶贯满盈,罪有应得,留给人们深思的是,以往持续多年的义正词严的弹劾,为何始终不能奏效,而充满阴谋与权术的做法却取得了成功?几年后,史官在编纂《明世宗实录》时,对此表示了质疑:严世蕃凭借父亲的威势,“盗弄威福”,“浊乱朝政”,完全可以用“奸党”罪处死,三法司偏偏要说他“谋逆”。无疑是“悉非正法”的处置。所谓“悉非正法”云云,就是没有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而是用一种非法手段处死本该处死的罪犯。
看起来匪夷所思,其实不足为奇,否则的话,就不成其为专制政治了。
严嵩死后,颇有一些人为他婉惜,以为其人很有文才,事情都坏在儿子严世蕃手上。晚明文人何乔远就有类似的看法:“(严)嵩相二十许年,不近女色,精心从上奉玄,别以文章交欢士大夫,而以朝政委其子世蕃。凡九卿科道有所请,则曰:‘小儿识天下大体,可与商。’世蕃以父任为工部侍郎,狡谲有机智,颇记识往牒。是时,四方多故,世蕃遇疑难事,皆能援已然,参所见以对。其父嵩依所对以闻上,时时契上意,嵩益谓世蕃能。世蕃嗜酒凶诞,姬妾满前,倚父宠,窃国柄无忌,受四方财贿累数百万。有不得其意者,明借上旨杀之。”他的意思是,子以父贵,父以子祸。这种似是而非的观点,从明末一直到清初,始终不为有识之士认可,清朝官方编纂的《明史》,仍然把严嵩列入奸臣传,绝非偶然。